李怀宇是真的醉了。
自从他出狱以来,在小莫的严格把关下,李怀宇基本上处于滴酒未沾、饮食健康的生活状况。
难得过一次生日。
朋友们都来了。
小莫还在忙碌,抽不出时间过来管他。
李怀宇忍不住贪杯,多喝了几瓶子酒。整个人晕乎乎的,醉醺醺的。
“小莫!小莫!”
于东辰扶着软成烂泥的李怀宇,赶紧叫这里的主人。小莫正在花园那边整理烧烤架,听见动静,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三步并两步跑过来。
故纵也眼巴巴跑过来。
瞧见一身酒气的于东辰,再瞧瞧满脸醉意的李怀宇,故纵凶巴巴地说:“你你你怎么能给李大叔喝酒呢?你知不知道他身体不好!喝酒伤身!!你还喝这么多!”
于东辰那叫一个冤枉。
把李怀宇扔到小莫身上,赶紧过去追自家小故纵解释,这真不是我怂恿的,是小李子他自己借酒浇愁来着。
李怀宇靠在小莫肩膀上,头发肆意懒散地把小莫的肩膀铺满,夜风细细,李怀宇眯起挑飞的眼,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哟,来了啊...今天的论文还没写完...”
“带我回去...我把剩下的写完...“
“生日啊...我都三十岁了,事业有成...啊...”
马上飞啧啧称奇:“小李子这是被论文毒害得多凶,喝醉酒都没忘记他的文学研究。”
陆左煜扶着微有醉意的楚小夕,叮嘱那边的小莫:“天色不早了,你把他带回去休息。这边交给我来收拾。”
小莫朝陆左煜投去感激的眼神。
天色已经不早了,半夜风凉,花园里的草叶大树在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烧烤架里没有燃尽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嘣声,李怀宇绯红着脸趴在小莫背上,叽叽咕咕地,鼻翼里轻哼着什么...
那天晚上,李怀宇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小时候。
在大大的、好像没尽头的豪宅里,在父亲堆满设计书和布料的工作间里,他那位业界知名度颇高的父亲说:“去学画画,你以后会是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
李怀宇那时候还很小,个子不高,连父亲的书桌都比他高。
但人已经很叛逆了。
他叛逆地摇头,说:“我不当设计师,爸爸。”
他想要当老师。
父亲素来严肃的脸上显现出愠怒,他折断了手里的测量尺,尺子截断面打在李怀宇的手心里,小小的手顿时鲜红一片。
父亲骂他没出息,说当老师有什么前途?当老师能赚钱?当老师能给李家带来什么?耻辱?
母亲也进了工作间。
她没有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她为年幼儿子的叛逆感到心碎:“听你爸爸的话,别去干没出息的工作。”
李家在业界颇有名气。
李怀宇的祖爷爷、爷爷、父亲都是干设计师一行的,从战火纷飞的年代一直延续到现在,这算是家族的产业。
李怀宇是唯一的继承人。
那时候他还很小,很叛逆,他不想像父母一样沉迷工作,不是出差就是在出差的路上,明明是一家三口,一见到头却见不到对方几面。
李怀宇相当老师。
这样等他将来也有了孩子,就不用出差,可以每天回家教孩子读书写字,周末一起郊游放风筝。
当骄傲的父母,决不允许儿子违背早已经替他规划好的未来。
所以,十岁的李怀宇,离家出走了。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完美的决定了。
离家出走不算难事,他父母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他的踪迹,却没有接他回家。父母和孩子之间,出现了微妙的对峙。
其实更像是前浪和后浪之间的赌气。
一赌气,就赌了20年。
父母在等李怀宇屈服,在他们看来,十岁的孩子永远离不开父母,在外面经历的风雨挫折多了,知道这个世界的残酷无情,孩子总会返回父母的怀抱。
夫妻俩错了。
李怀宇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强大。
他靠着父母每个月的生活费,度过了最开始的艰难岁月。一个人孤零零地从小学读到了大学,从高中开始,他就再也没要过父母一分钱了。
他逃脱了父母的掌控。
一个人似乎过得也很好。
当父母发现已经无法阻止李怀宇的脚步时,他们试图上门让孩子回来,说去当老师也可以。
但那时候,李怀宇已经认识了陆左煜,认识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们。
他说:“我要去打职业,玩电竞。”
父母震惊了。
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李怀宇去打游戏!在夫妻俩看来,打游戏就是网吧里的混混,乌烟瘴气,不成气候。
和打游戏比起来,老师这个职业居然显得无比完美。
父母和孩子之间的争执再次爆发了。
这次,李怀宇依然没退缩。
在电竞圈里破爬滚打了好些年,被人误解过、被人陷害过、打过架、受过伤、坐过牢,别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的事儿,他全部都经历过。
他一个人平静地熬了过来。
他生来就很会吃苦。
只是,大多数人都只看到他光鲜亮丽的那一面,他也只想让世人看见他光鲜亮丽的一面。
其实出狱后,许久不见的父母,还是偷偷联系过李怀宇。
父母的年纪大了,再也无法像当年那般强势。
终究是血浓于水。
对孩子的心疼,胜过了父子之间的赌气对峙。
父亲终于开口说:“打职业...也可以,我们支持你。”
不过那时候的李怀宇,已经完全没法再打职业了。他受过伤,他很累了,他的手再也没法打出当年那般漂亮的操作技术。
李怀宇说:“我又想当老师了。”
只不过,不同于普通的老师。
他想在国家最优秀的社科院,当这个国家文明的老师——或者叫引路者,写一些能够流传下去的东西,启迪那些还没出生或者对历史文明感兴趣的人。
三十而立。
人一辈子就这么短,他想做些能在历史上留下水花的事。哪怕这水花很小很小,只要有就行。
李怀宇的父亲已经很老了,他在设计界早已经是声名显赫的大师。但他清楚,他再也无法干预李怀宇的任何决定。
人老了,很多事都会看开的。
年迈的父亲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我不想和你再发生争执。不过,总得要个照顾你的人吧。“
父亲语气已经很卑微了。
他可以和李怀宇置气二十年,却不一定能再置气下一个二十年。
无论李怀宇做什么,他都没办法反对,除了支持,别无办法。
现在,父亲只希望孩子能有个归宿。
“我知道。”李怀宇说。
我身边,已经有人在照顾我了。
父子之间,一笑泯恩仇。
父和子,都老了。
...
李怀宇是被一阵冰凉刺激醒的。
他烦躁地睁开眼,梦里的场景还没散去,他半梦半醒中去抓额头上的冰凉,似乎是个帕子。
李怀宇二话不说,把帕子扔了。
很烦。
吵人睡觉。
天色已经大亮,床边的时钟显示这是中午十二点。
李怀宇眼前朦朦胧胧,隐约看见小莫那张熟悉的脸,棱角分明、眉毛挺英挺、挺浓,鼻梁还高,长得像演电影的那啥明星来着。
小莫弯腰捡起地上的湿帕子,放进旁边的水盆里:“还头疼吗?我这里有药,再吃点。”
李怀宇揉太阳穴,太阳穴里阵阵尖锐的疼,这是喝酒宿醉的后遗症,脑袋昏沉,李怀宇的心情没由来的特别差。
小莫又拧了个帕子,递给李怀宇:“你睡了一天半。他们等了你一天,你还没醒,就先走了。”
“以后别喝这么多了。”
李怀宇把帕子放在脸上。
湿漉漉的凉意,刚好祛除他脑海里昏沉的睡意。
睡了太久,楚小夕他们都走了啊。
李怀宇心里划过淡淡的酸。
一闪而逝,很快释然。
朋友间都是要分别的,哪有人会一辈子朝夕相处,除非是夫妻或者夫夫。
李怀宇躺了片刻,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小莫把醒酒药和一碗中药递过去,李怀宇瞧见那晚乌漆墨黑的中药,皱眉:“不喝。”
这苦不拉几的玩意儿,他才不喝!
小莫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坚定递过来:“这是沉默给的方子,说治头疼很有效。”
李怀宇烦躁地摆手:“不喝,拿远点!”
小莫坐在床边,语气平静地说:“我熬了很久。”
他真的熬了很久。
李怀宇迟迟没醒来,小莫又不想暴力叫醒他。只得隔几个小时重新熬一次,耗费了不少功夫。
李怀宇看了眼小莫的脸,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李怀宇抿嘴,不情不愿接过这碗苦涩的中药,慢吞吞喝着。
小莫说:“一口气喝完,反正都是苦的。”
李怀宇没听他的,按照自己的速度,忍住呕吐的冲动,小口小口把这碗中药喝完。
小莫又说:“你起来运动一下筋骨。半小时后下楼吃饭。”
李怀宇坐在床上,就这样看着小莫把药丸、洗脸帕收拾好,带走。李怀宇眼里闪过无数的情绪,有怀疑、有不解、有不安、有了然。
直到小莫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房间里,李怀宇这才慢悠悠地走下床。溜达到洗手间里,镜子里的那张脸胡子拉渣,瞧上去又丑又颓废。
李怀宇摸摸自己的下巴,又转过半张脸,手指抚过眼角细微几乎不可见的皱纹。
三十岁了。
是挺老的。
而且,人还没有以前好看了。
真不知道小莫那家伙,总是固执地呆在这样一个年纪大、长得还不好看的男人身边,图什么...
他又想起了那个漫长的、好像没有尽头的梦。
有时候,生活不会给顽固傲娇的你正确答案。
但是梦,会给你答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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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吃饭的时候,小莫皱起眉,看餐桌对面优雅而坐、迟迟不动筷子的男人。
小莫忍不住提醒:“吃饭,别敷面膜。”
李怀宇脸上还敷着墨绿色的面膜。
看上去...怪怪的。
李怀宇瞥了他一眼:“这是楚小夕推荐的抗皱抗衰老面膜,很有效。”顿了顿,李怀宇又看看手表计时,还要再敷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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