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去了靠窗的位置。我刚刚坐下,听到有人用中文在我背后叫:“猴子!”
我一回头,看到那个自称“疯子”的红衣女人正从后面的座位起身向我走过来。布鲁塞尔太小,这样的偶遇并不稀奇,尤其对于游客来说,。但我依然在那一瞬间,相信了某种被称为缘分的东西。
“我刚才要这个位置他不给我,说是有人定了。你什么时候定的位置?”疯子说着话,也不等我招呼,便在我对面坐下。
我抬头问那位叫乔治的服务生,“乔治,我是什么时候订的位置?”
乔治看着我眨了眨眼睛,似乎在猜测我跟眼前这个女人的关系,终于,他转头对疯子说:“不好意思,女士,刚才是我弄错了。请让我送一杯酒给您,表示我的歉意。”
我得寸进尺的说:“她听不懂法语。”
乔治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疯子听完跟他说:“希望你下次不会再弄错。”
我迅速点单,从头盘到甜品,一样也没落下。
等乔治走开,我感觉到疯子盯着我的目光,我抬头看她:“怎么了?”
“我在想,我们在火车上的时候,即使不假扮情侣,你应该也能让我过关。”疯子笑着说道。
“为什么?”
“不穿那件外套的你,长了一张常年出入欧盟总部的脸,他们不会为难你。”
“乔治还是个小孩子,他看不出你才是应该被招待的贵客。”我笑说,由于中午天气变热,我早就脱掉外套,这会儿身上是衬衣西裤。
“你说得对。我是不应该跟小孩子计较。谢谢你帮我出口气,祝你用餐愉快。”疯子说着要起身。
我伸手将她按在座位上,“我点了两份,一起吃。”
“我饱了。”她说,明显是在耍大小姐脾气。大概平时去哪里都被捧着惯了,今天竟被一个男服务生歧视,令她自尊心受损。
“好吧,我陪你换一家。”我说着起身。
“算了。”疯子又改变了主意,“他不是说送一杯酒嘛!不要白不要。”
我发现我有点了解她了,她不是那种会真正发脾气的人。
“怎么样?去大使馆顺利吗?”我再次坐了下来,顺理成章转移了话题。
“顺利。”她说。
“打算玩一下再回巴黎?”我又问。
“最好不用再回去。”她说。
“想回国?”
她摇头,“我觉得布鲁塞尔挺好的,刚才从长廊那里逛过来,那里真美,可以在那下面开一间巧克力店,要是有长成你这样的人去买,可以狠狠的敲一笔。”
“我像是容易被骗的?”
“你像是有钱的。”
“咱们右边桌子正对着你的两个男人,你觉得他们谁长得比较有钱?”我逗她,知道她还是在为乔治把靠窗的位置给了我而没有给她耿耿于怀,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这种小心眼很可爱。
她接受我的挑战,手撑着头假装看餐厅的画,实际是在打量右边桌子上的两个人,样子看起来无比认真,终于得出结论说,左边的比较有钱。
我笑,知道她一生应该都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我告诉她,右边男人应该是左边男人上司。
“凭什么?”她希望我说出原因。
“凭经验。”我说。
“好吧,我确实没什么职场经验。”她说,“那么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一个人出来旅行?”
“我是什么样的人?”
“掌握世界经济命脉的人啊。”她说着捂嘴笑,再次体现她的厚道,稍微讽刺别人便觉不好意思。
我自然不会因为她的讽刺而不高兴,我在犹豫要不要跟她说真话,但最终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开了五天会,太累了,逃一天班。”我告诉她。
她笑出声,“真的吗?”
“真的。”
“会有什么后果?”
“不知道。可能生意谈不成,也可能一切都照常进行。”我说,想着巴黎会议室里这会儿的情形,应该还没吵完,否则薛琪会找到我的。
“如果生意谈不成会怎样?”疯子问我。
“谈不成我就留在布鲁塞尔,去你开的巧克力店买巧克力。”我笑说。
她听我这么一说,又眯眼笑起。我发现她很爱笑,而且笑得极有感染力,我总是不自觉的被传染。
我跟疯子好好的吃了一顿饭,从头盘到甜品,花完两个小时,从王小波谈到马克思。我从不知道在工作以外,我也能有这样好的表达力。
吃完饭,我们在城里瞎逛。她在老区的每个橱窗前都逗留很久,我看着我们的影子倒映在橱窗里,意外的沉静,我想我会记着这场景。
我们经过萨布隆大教堂,有人在那里结婚。所有人都争抢着要去跟新郎新娘拍照,他们脸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幸福。
我带她去郊外看原子球塔,再次回到市区已经五六点钟,她说有人从巴黎来接她,她得回去了。我心里不舍,但却无法挽留。
我站在街边,正要跟她告别,却忽然听她说道:“你看,那里有个雕像。”
我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人形雕像,那人穿着风衣,手插口袋,低头前行,样子忧伤。布鲁塞尔跟巴黎不一样,巴黎的雕像无论是人还是马,基本上都是昂扬的。可是布鲁塞尔的雕像,总是有太多的情绪。譬如一条看上去无比欢快的狗,譬如一个看上去有些寂寞的人。
疯子对雕像产生了兴趣,她从大路上下去,走到了雕像的旁边。我跟在她后面,看到了雕像下面的说明,原来这是一个音乐家。可惜我没听过这个音乐家的名字,不知道他的故事。
疯子站在雕像下面,指着那位音乐家的脸说:“我早上在火车上第一眼看到你,你也是这个表情。”
我笑,“男人们偶尔都会有些厌世。”
她没再说什么,我心里渐渐升起一种难过的感觉。
“前面就是车站,我送你过去吧。”最终,还是她主动告别。
我说不用了,人生何处不相逢,说不定我们回头在巴黎还能碰到。但事实上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巴黎碰到。巴黎跟布鲁塞尔不一样,它太大。
她没有坚持,我跟她挥手告别,大步往中央车站走去。欧陆夏季,白天悠长,下午五六点钟太阳几乎刚刚偏离中天,照的人眼花缭乱。我为躲避暴晒,快速的进到车站里面,行走在椭圆的幽长通道,我忽然发现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我还没有问“疯子”真实的名字叫什么。
想到这里,我即刻掉头往车站外面走,谁知刚走了两部,便听到“轰隆”的一声,那声音巨大,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我顿时有些发懵,但想着最近的局势,我拔腿便往外面跑。
通道里的其他人看我往外跑,便也都跟着跑起来,接着我们看到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往我们相反的方向跑,同时对我们说:“快点离开!快!”
我心里害怕,有那么一瞬间忍不住的想,如果那轰隆声再次响起,这通道里四面的墙都塌下来,我该怎么办。或者那时候已经轮不到我想怎么办,我会彻底解脱。
然而那轰隆声到底没再想起,墙也没有塌下来。我跑到了出口,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显然,外面的人比里面的人还害怕。
“猴子!”我听到有人叫我。
我抬头,寻找声音来源,接着便看到了“疯子”,离我五十米远的地方,她逆着人群向我跑过来,像是一朵风暴中的牡丹花。
我疯了一样的向她跑过去,伸手护住她的肩,隔开周围冲撞的人群,我大声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他们说里面发生爆炸,我得过来看你有没有事。”她也大声回复。
“我没事!”我护着她,跟着人群继续往外围走,周围警察已经全都上来,一边疏散人群,一边布警戒线。
我们被引导撤到了大广场那边,周围的人都在猜测事态的严重程度。警察和消防车陆续的往这边开,空中回荡着刺耳的警戒声。
“走吧,找辆车回巴黎。再晚可能就走不了啦。”我紧紧的拉着“疯子”的手,当机立断的说。这种情况,交通关闭是迟早的事。
“你看那边,警察是不是开始查护照了?”“疯子”拽我的衣袖,轻轻说道。
我往不远处看了一眼,果然有警察开始布障查证,发生这样的事,警察这种做法是常规排查,意料中事。
我回头看“疯子”,她神色有些慌张,我立即问:“你没去大使馆□□?”
她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情形之下,没有护照,跟在火车上不一样。在火车上被查出来,顶多会把人交到大使馆。可是这种情形,势必要去各种警察机关走一遭。
“你明知道自己没有护照,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一着急,本性发作,开始骂人。
她大概从来没有被人这样说过,当即甩开我的手,转头就走。她走得太急,丝毫没有留意到一个警察正从她的左边追上去。
我毫无办法,即使打电话给领事馆也来不及了。我不及多想,快速的追上她,一把将她捞进怀里,装作刚找到她的样子说:“宝贝儿,原来你在这里,吓死我了!”
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一脸惊讶的看着我,身体试图挣脱我的怀抱。我又搂紧了她,低头在她耳边说:“警察就在旁边,别动。”
她刚安静下来,我就听见警察的声音,“你们两个,护照!”
我装作没听到警察的话,紧紧的搂着疯子,又是亲她脸颊,又是抚她额头,仿佛她真的是我的情人,我在全力释放着刚才寻找她时的那种害怕和惶恐。
“嗨,你们两个,从哪里来?”警察依然不放弃。
我抱着疯子用法语回答:“巴黎,我们是早上从巴黎过来的。”
警察终于走开,我抱着疯子的手却没有放下。我再次在她耳边说话:“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她说:“放开我,我看到我丈夫了。”
“你丈夫?”我有些没听明白,但还是放开了她。
“他从巴黎过来找我,刚到这里。”她说着提了提身上的衬衫,“我看到他了,我要过去找他,他带着我的护照。”
那一刻,我几乎有一种爆炸再次发生的错觉,我又一次说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摇头,“那不重要。”
接着她从我身边走掉,我一时有些难以置信。就好像刚才看她逆着人群向我跑来时那样的难以置信。
最终,我找到了一辆车,在交通封闭之前,回到了法国境内。
越过国境线的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念方果儿,我拿出手机给她发短信,我说:“果儿,我想通了,也许我们可以要个孩子。”
方果儿的短信始终没有回过来。我扭开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报新闻:今日,布鲁塞尔中央火车站发现不明□□,暂时无人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