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伤病较轻、身体较壮的人能多抢些吃,像贺征那般独自流落、没有大人在旁护佑的小孩子,处境可想而知。
那时他已有两三日水米未进,身上又烫得厉害,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躯就那么蜷在善堂角落。
沐青霜不知那日他为何偏偏牵住了自己的裙角,可时隔多年,她始终记得当时的自己心中是如何难过震惊。
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小子,瘦得像只被族群遗忘的小兽,本该澄澈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那时母亲蹲在她面前,温柔唤着她的小名,“萱儿,咱们将这小哥哥领回家给你作伴,好不好?”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尽管那年的沐青霜才六岁,但她已能隐约意识到,若无人施以援手,这个小孩儿在善堂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不巧的是,就在那年冬天,沐青霜的母亲没有挨过多年沉疴的折磨,因病而去。
痛失爱妻的沐武岱迁怒,言道是贺征不祥,要将他赶出沐家。
对沐青霜来说,贺征是她与母亲一道救回家的,将贺征留在身边,就是多留了一点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回忆。
于是,小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盛怒的父亲面前,稚嫩的嗓音倔强又固执:“母亲说过,咱们家要将他养成最好的儿郎,将来是给我做夫婿的,谁也不能叫他走。一辈子都不能叫他走。”
其实那时才是个萝卜丁点儿大的小姑娘,懂什么呀?只是本能地知道,父亲正在气头上迁怒着,讲不了别的道理,必须搬出个无法撼动的理由才能留住贺征。
沐青霜打小机灵,平日里见着周围人的模样,心中明白在世间种种没有血缘做基石的关系中,惟有“夫妻”这种关系,才是大人眼里最最牢不可破、不容分割的。
就这样,她成功地在父亲盛怒下留住了贺征。
待两年后,沐武岱终于走出了丧妻之痛,待贺征也算亲厚,偶尔还打趣催促他快些长大,莫叫自家女儿久等。
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越说越真,明明从无婚约,可沐青霜却总觉得贺征就是她的人。
她从不吝啬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在她的严格监督下,沐家对待贺征衣食用度、进学习武等一应事宜上,全都给予了和她相同的规制。
无论是在沐家,还是出外求学时,她总护着他,从不允谁欺负他、瞧轻他。
两年前来讲武堂时,贺征说不想在讲武堂同窗口中再听到“贺征是沐青霜的童养婿”这样的说法时,她虽不大高兴,却还是应下了。
那时她才知,从前在循化的书院求学那几年,贺征因这件事被同窗们调笑许久,早已不胜其扰。
讲武堂的百名生员里只有十几个来自循化,旁的都是来自利州别的城镇,并不知沐青霜与贺征有什么关联。
沐青霜便叮嘱了同出循化的那十来个旧同窗,甚至为此与人打过一架。之后这两年里,讲武堂内再没谁提这茬。
“慧儿啊,我明明没有食言,他怎么还越躲越远了?”沐青霜困惑地仰头看着皎洁银月,“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去找他?总是忍不住要去管他的事?”
敬慧仪撇撇嘴,将手中空空如也的荷叶揉成团,凌空投进墙角的纸篓里。
“那谁知道?我四哥说,儿郎们想事情跟姑娘家不大一样的。”
敬慧仪想了想,又道,“反正我瞧着贺征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偏你总乐意上赶着,惯得他个有恃无恐。要我说,你就硬气些别理他,看他不追过来抱着你腿哇哇大哭。”
“可他受伤了啊,”沐青霜有些心疼地皱了皱鼻子,“要不,我只给他送药去,给了就走?不理他?”
敬慧仪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的脸颊:“我求你出息点儿!这还叫不理他?!咱们讲武堂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他既活生生没缺胳膊没少腿儿地回来了,那就叫没大碍!屁大点伤,要你多事?”
“可是我心疼,”沐青霜眨巴着眼睛,“要不,我拿给别人,叫别人再转交给他?”
敬慧仪送她个大白眼,完全不想理她了。
沐青霜揉着脸沉吟半晌,忽地福至心灵:“嘿!白天疯子都在校场时,手臂上被我的箭划过一道,我去把药给他行不行?”
令子都臂上那伤很轻,一瓶药是无论如何用不完的,以他与贺征的交情,肯定会将药分给贺征!
哎呀,可把她机灵坏了。
她特地回来沐浴换衫,自是为着今夜的送行祈福。
桃红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梳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轻声询问:“大小姐,要不,咱们换别的首饰?”
“做什么要换?”沐青霜浅浅扬唇,“以往爹和大哥出征前,我也……”
话说一半,她突然哽住,杏眸蓦地潋滟了水光,旋即猝不及防地掉下一颗狼狈的泪珠。
这几日她待贺征并无任何怨怼为难,与他碰面时的态度与对待兄长沐青演别无二致,仿佛当真说放下就放下,从此就做家人、做异姓兄妹相处。
兄嫂及家中众人都说,小霸王这回是真长大了,豁达通透得叫人刮目相看。
但桃红不比别人,近身照顾沐青霜十几年,可以说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