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伍樊消失的那一瞬间, 站在他身后冯晓霞像是发了疯一样,拼命挣扎着从伍铨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从客厅那头冲到了这头, 徒劳地伸手往那已经消散了的身影的方向抓了一把, 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喉咙地抽噎地发出“啊啊”地低哑哭叫声。
伸过去的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摸索着,好一会儿,像是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徒劳无功似的缓缓垂落了下来, 她的身子微微晃悠了一下, 然后像是被什么莫名地力量压弯了似的,整个人弯下腰去,眼里所有的光亮都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双目无神地跌坐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 带着极端痛苦过后所呈现出来的一点茫然:“小樊……小樊……我的孩子……”
叶长生低头看着她这个模样, 在心底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往那头走了两步, 稍稍欠身朝她伸了一只手低声开口道:“千万别哭。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解脱,你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才对啊。”
冯晓霞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叶长生,好一会儿,木木地点了点头:“开心……应该开心的……他好好地走了,该开心的。”
拉着叶长生的手, 从地上又缓缓地站起来, 身形略微还是有几分不稳, 身后伍铨走过来赶紧就将人扶住了。
本来儿子离世的痛处经过几天沉淀已经稍微平复了一点, 但是偏偏这会儿又突然地再经历了一次分别, 一时间,心里本来被强行抑制下去的痛苦忽然就成倍地翻涌了起来。
虽然伍铨和冯晓霞心里头明白,儿子这次能够被顺利超度,安安心心地去继续转世投胎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但是理智到底抵不住情感,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彻底在自己眼前消失,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令人绝望的悲伤就立刻将人瞬间淹没了。
伍铨有些担忧地看着怀里突然默不作声的妻子,用力地搂了搂她的肩膀,然后又重新把视线落到了对面的叶长生身上去。
虽然一开始他的确是不怎么相信妻子口中的这个“叶天师”,但是这会儿经过了伍樊的事,再面对着这个看起来似乎年岁并不怎么大的年轻人时,他的心里不由得也只剩下了深深的敬畏。
“我和孩子他妈最后还能跟小樊好好地在这里道个别,真的……真的是要十分感谢你。”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地,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痛,“我们一家子,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叶长生的视线从他们两人的脸上扫过,又微微地垂落下去,笑了一下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我跟冯女士之间的生意,说好了要把你们儿子给好好地带回来的,这会儿怎么能说什么添不添麻烦呢?”
伍铨听着他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将冯晓霞带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低头看着她木然的一张脸,带着些颤抖地伸手抚了抚妻子已经白了许多的头发,半晌,哑着嗓子道:“其实说到底还是我们做错了。”
“我们从小教着孩子要善良,要乐于助人,要学会体谅别人。我们教了他那么多,但是却忘了告诉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学会坚强。”
他扬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来,但是却没有成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放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虽然这次面临的困难可能稍微大了一点,但是也不是就走到了绝路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明明还可以找很多办法来解决这个困难,他为什么就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就选择放弃了呢?”
他喃喃着:“是我们这么多年教的都错了吗?”
叶长生看着他,开口反问道:“你觉得你们错了吗?”
那头没有作声,只是将手上已经被自己揉皱了的烟含在了嘴里。
叶长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手指在身边的木椅椅背上轻轻地握了握,声音缓缓地:“世界上总会有好人和坏人。坏人们总能通过破坏秩序规则而得利,所以看上去做个坏人要比好人来的轻松的多,也舒服的多。
但是,坏人之所以能够得利,正是因为世界上的愿意遵循规则的人还是占了绝多大数的。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再去当个好人,所有人不愿意遵循秩序规则,那么我们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往那边看过去:“善良当然是没错的。可以说正是因为善良的人多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才会有着美好而温情的温度。但是善良不应该是全然无差别的,也不应该是不设防的。
这个世界的美好的地方很多,但是同样阴暗面也不少。忽视身边可能存在的阴暗,一味地相信着所有人真诚善良美好——你们一直以来教导伍樊的这种完全对他人没有防备的善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愚昧和无知。”
“如果单单是从这个方面来说,你们的确是错了。”
叶长生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开口的声音沉了一点:“但是无论如何,一个人再没防备,他的善良也不该成为别人恩将仇报、敲诈勒索的理由。你们的儿子只不过是天真无知,但是利用了这份天真而作恶的人,他们才是真正该被彻底铲除的社会毒瘤。”
伍铨听着叶长生的话,眼底又浮现出一簇夹杂着深深仇恨的怒火,他的下颌紧咬着,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王家的那群畜生,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一定……”
叶长生目光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朝身边的贺九重看了一眼。和那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道:“哦,如果伍先生是说王华祥那一家的话,我想他们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不用伍先生再费心记挂了。”
他这句话一出,坐在客厅那头的伍铨和冯晓霞俱是一愣,忍不住就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叶长生道:“虽然只是一起车祸,但是毕竟牵扯到了人命,动静估计也不会小。晚上的时候警察那头已经惊动了,最迟明天晚上,省市的各大报纸应该会出版面刊登新闻才对。”
伍铨和冯晓霞听着叶长生的解释,脸上的表情更是震惊,无数的话哽在喉咙里,好一会儿,那头才带着些颤抖地开口问道:“是……小樊做的?”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或许伍樊在整个事件里算是个□□,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们自作自受。你们儿子虽然做了几个恶作剧,但是这份罪业算不到他头上去。王家作孽做得多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眼下落得这个结局是偶然也是必然,与人无尤。”
言罢,扫一眼那头夫妇两人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唇角些微地弯了一下,站直了身子朝着那头礼貌性地点了下头,开口就告辞道:“与冯女士当初承诺下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那么交易也就到此为止。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也不多留下打扰,就先行告辞了。”
冯晓霞伸手拉着伍铨的胳膊站起来,朝着叶长生那头望过去连忙低声开口道:“叶天师,我送你!”
叶长生看了看她,倒也没有出声拒绝,便随着那头一道又出了门去。
站在门口,叶长生就没让那边的夫妻两人再继续送了,转了身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伍樊虽然已经走了,但是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的。你和伍先生以后的日子还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能和你的儿子再次相遇了呢?”
冯晓霞整个人猛地一怔,她瞪着一双眼望着叶长生,眼珠子不停地颤动着:“叶天师……叶天师你的意思是……我,我以后还有机会看到小樊?”
叶长生就勾起唇轻轻地笑了一下,眉眼舒展,声音带着几分轻快地:“这都已经是未来的事情了,谁知道呢?”
他的话里并没有确切地说出什么,但是就这样一个模糊的讯息让在冯晓霞停在耳中,却像是在心里头蓦然又点燃了一把希望的火,让她整个人一瞬间像是又活了过来似的。
她的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重新迸发出了灼人的光亮,嘴唇张张合合好几下,然后朝着叶长生那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声音带着激动的泣声,微微发着颤,几乎连不成完整的语句:“叶天师,谢谢……真的,真的谢谢你……谢谢你……”
叶长生对着她笑了笑,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冯晓霞身后同样是神情隐忍而又难掩激动的伍铨,点了个头,便带着贺九重踏着夜色又离开了。
外面的雨这会儿早就已经停了,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暴雨过后特有的一种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淡淡的苦味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将身体里的浊气缓缓吐出来,顿时整个人的头脑都觉得清醒了起来。
白天那异常闷热的气温随着这场暴雨顿时下降了不少,偶尔一阵夜风吹拂过来,带着夹杂着湿润气息的凉,吹得人身上的燥热刹那间便被一扫而空。
叶长生将折叠起来的伞拿在手上轻轻地摇晃着,抬头看看悬在头顶上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皎洁的月亮,笑眯眯地伸了手对着贺九重比划了一下:“看,今晚的月亮多圆!”
贺九重视线顺着他比划的方向掠了一眼:“嗯,的确很圆。”又低垂下来落到他的脸上,唇角些微地掀了一个弧度,“又圆满地结束了一次亏本的买卖,看样子心情似乎还不错。”
叶长生听到那头略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脸上的笑意立刻掺杂进去了些微的忧郁。他稍稍偏过头看着贺九重,面上的表情认真诚恳地:“如果你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我又再一次亏本的事实的话,我的心情或许还能更好。”
贺九重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将垂落在叶长生领口上的一片落叶取了下来,声音淡淡:“但是你总要学会面对现实的。”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埋怨地侧头扫一眼身边的男人,愁眉苦脸:“是的,你已经成功地破坏了我赏月的兴致并将我拉回了现实。”
贺九重看着他,又开口问道:“所以你接下来还要准备做些什么?”
叶长生没抬头,随口应了一句:“什么做些什么?”
贺九重眉头扬了一下,将话挑明了:“高利贷的事情,不管了?”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蓦然抬头望了过去:“高利贷可是阳世间的事情,我一个一没背景二没财力的小神棍可怎么管?我让冯晓霞折纸鹤抵消酬劳明明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贺九重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之前拿着手机打秦潞的电话干什么?”
“你居然偷听我打电话!”叶长生惊恐地抖了抖身子,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大着眼睛看着贺九重道:“诶,不对,你不是不认识字的吗?”
贺九重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一眼:“但是我能记得名字后面的那串数字。”又补充道,“你通讯录里所有的电话,只要你在我面前拨打过的,我都能记得。”
叶长生啧啧称奇,忍不住就赞美道:“你这种能力如果去做销售肯定会很成功呢。”
贺九重没作声,就继续那么笑着微微偏着头望他。
叶长生被看的终于受不住,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又抬头望了望天上那轮硕大的圆月,叹着气道:“俗话说的好,顾客就是上帝。作为我曾经的上帝之一,我总不能看着她继她的儿子之后也被高利贷逼死吧,到时候万一真的死了,不还是要我过来超度么?我这是从源头将任务增加的可能性给直接掐断了,算一算其实是很划算的。”
贺九重没有咄咄逼人地反问叶长生,冯晓霞就算被逼死了为什么他就要过去给她超度。他把头回正过去望着前头,只是唇边的弧度微微地扬着。懒洋洋地伸了手又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声音淡淡地:“行了,别解释了。现在都已经过了零点,你不是早就说自己已经困了吗?”
原来精神还有些亢奋的叶长生听到贺九重这么说倒是突然就觉得人有些疲倦了起来,捂住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赶紧地点了个头:“是该到点睡觉了……”伸手推着那头的肩膀往前快速地走了几步,嘴里嘟囔着,“走吧走吧,快点回去休息吧,我已经困得站着都能昏睡过去了呢。”
大约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脑子里一根紧绷的弦松下来后,叶长生第二天一直睡到了中午这才心满意足地悠悠转醒。
屋子里头贺九重正坐在一旁把玩着被叶长生堆在角落里的那一堆千纸鹤,听着床上传来了动静便稍稍掀了掀眼皮望了过去。
只见那头因为睡相不安分,一头细软的头发这会儿正烂七八糟地支棱着,配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懒散的可爱。
叶长生伸手揉了揉眼睛,朝着贺九重这头歪了歪头望过来:“你在干什么?”
贺九重将纸鹤托在掌心里瞧了瞧,然后缓缓地道:“我在想,除了已经用过的那一只纸鹤外,这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只你准备用来干什么?”
叶长生想了想,认真严肃地看着贺九重道:“如果我准备将这些纸鹤做成风铃然后送给别人用来辟邪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重没有作声,只是脸上似笑非笑地表情却充分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叶长生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走过来,伸手拿起一只纸鹤在手里看了看:“你觉得这个主意不好吗?”
贺九重淡淡地道:“那么麻烦干什么?我觉得你直接拿个盒子将这么多纸鹤装着一起送过去,视觉效果看着不是更震撼吗?”
叶长生疑惑地捏在纸鹤在手里转了转,似乎是真的开始认真地考虑起他的建议:“会吗?”
贺九重睐他一眼,决定不再配合这个戏精演戏,将手里的那只纸鹤随手放在叶长生的已经睡成鸟窝形状的头顶搁稳了,然后才起身对着他道:“都已经睡了一个上午了,肚子不饿吗?去洗个脸换件衣服,一起出去吃午饭吧。”
叶长生就顶着头顶上的纸鹤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从床边上找了拖鞋趿拉着,紧随着贺九重也出了卧室。
快速地刷了个牙,又钻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刚准备和贺九重那边知会一声自己已经可以出发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却突然想起了一阵欢快的铃声来。
叶长生随手捞起手机,垂眸瞥了一眼上面闪烁着的名字,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指尖往屏幕上一滑便将电话接通了。
“喂?秦总么?”叶长生先是对着电话那头打了个招呼,紧接着隔着屏幕,秦潞干练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叶天师正忙么?”
叶长生拿着电话坐到了贺九重身边,微微眯着眸子笑起来回道:“不忙不忙,一天了,我这边就等着秦总给我回信儿呢。”
秦潞那边也笑了笑,隔着手机,能听到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手指敲击着键盘的声音。
“天师昨天要我查的事情,我这边连夜已经叫人摸了个底。”她像是在查看着什么,鼠标的点击着电脑屏幕的“咔嚓”声隐约地在手机那头响着,“那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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