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由得他们去,只怕往后不好收拾。唯今之计只有让太子快些立妃,娶了媳妇或者就好了。
皇后心事繁杂,吹了会子风,不由掩口又咳起来。皇帝转过脸看她,“虽说入了春,天到底还凉,你身子不好,还是等暖和些了再逛园子吧。”
皇后欠身站起来,“万岁爷说得是,坐久了背上寒浸浸的。臣妾先告退了,万岁爷也早些回宫去吧!”
皇帝点了点头,“太子这两日身上也不大好,朕命他歇着了。”
皇后叹了口气,“这孩子身杆儿也太弱了些,可见前朝那庸医说的也不尽然是错的。”
皇帝道:“你小心自己就是了,他那里自有他奶妈子照料。”
皇后应个是,游廊那头的宫女迎过来搀扶,替她披上了狐狸里儿鹤氅。皇后朝皇帝福了福,被宫人前后簇拥着往览胜门去了。顺子奉旨往西三所的榻榻里询问锦书的病势,回来时是由李玉贵陪着进园子的。
皇帝还在游廊下,不知哪里来的好兴致,一手插着腰,一手托着鸟笼子。往池子前一站,嘴里吹着哨子逗逗鸟,瞧着就像在旗的大爷早晨起来遛鸟,大马金刀立在闹市口的架势。
李玉贵很久没见过皇帝这么松快了,往笼子里一看,那鸟不是鹦鹉,不是画眉,也不是蓝靛颏,是只鸽子。浑身的白色,只有脖子上套了一圈紫色的环,短红嘴,砂眼,走路带扭,非常的讨人喜欢。
顺子直挠头皮,真没见过鸽子养在鸟笼子里的。皇帝拿眼瞄他,知道他不明白,慢条斯理地解说:“这鸽子叫紫环,前胸带闪,瞧这翅膀上的翎,左七右八,那是极品,全北京找不出第二只来。水声打得没话说,平时要喝燕窝泡的水,吃精粮,很难伺候。”
李玉贵御前当了六年差,只知道皇帝勤政,很少玩这些玩意儿,没想到还会给鸽子相面。当即忙恭维道:“万岁爷真有学问,天下就没有咱们主子不知道的事儿。”
皇帝乜他一眼,就烦他拍马屁,转手把笼子递给了旁边的园子总管。小太监托着银盆来给他净手,他略洗了洗,拿帕子掖了水渍,垂着眼皮问顺子:“差当得怎么样了?”
顺子打了千道:“回万岁爷的话,锦姑娘大安了,热都退了。”
李玉贵躬着身回禀,“锦书这会子在西暖阁候驾呢,说万岁爷打发人去瞧她万不敢当,要给万岁爷磕头谢恩。”
皇帝手上动作一顿,转眼打量李玉贵,心道什么磕头谢恩,一定又是这狗奴才的主意!这群人平常闲着就琢磨主子的心思,嘴上不敢妄揣圣意,脑子转得比陀螺还快,虽然可恶,有时却也撞到人心坎上来。皇帝喜怒向来不形于色,只板着脸对李玉贵道:“朕看你后脖子离了缝了,早晚是个上菜市口的料。”
李玉贵并无怯意,怕的是嘴上不说,一个眼色下去就要了人小命。既然狠话说出了口,反倒不必担心真要挨刀了,便觍脸道:“奴才不怕死,只要伺候好了万岁爷,就是叫奴才脑袋搬家也是奴才的荣耀。”
皇帝不搭理他,手上的帕子一扔,边走边道:“从哪条道上走的?”
李玉贵这么多年的差当下来,练得比黄皮子还精,就好露个脸,卖弄聪明。皇帝一问,他知道这趟的差使是办下来了,连忙哈着腰回话,“锦书姑娘大病初愈招不得风,奴才派了个二人抬过去,是从寿安门前过的。”
皇帝不说话,脚下步子稍稍加快了一些,但并不急躁,仍是从从容容的。行至长信门上了肩舆,太监唱个“起驾”,抬辇的太监稳稳调个头,一路浩浩荡荡往乾清门而去。
日头斜照过窗屉上的竹帘,斑斑驳驳的光影打在镜子似的地面上。风吹动了帘子,那亮点也随着悠悠地轻颤,忽远忽近,忽明忽暗。
西暖阁里一室静谧,锦书在垂花门边站着,视线落在花梨佛手架捧着的戗金宣窑鱼缸上。缸里养了两条大正三色小锦鲤,缸的正中央放了块精雕的石头,石头雕成了一条瘦长的渔船,船头上坐着一个垂钓的老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和缸底悠哉的这两尾锦鲤相映成趣。
她才退热不久,身上还有些虚,时候站久了脑子都木了。浑浑噩噩间思量起李总管的话来,皇帝打发人来问是天大的福气,叫她不要和福气过不去,一定要到乾清宫来当面给万岁爷磕头谢恩,方是做奴才的懂事。她被他一套接一套说得头昏脑涨,心想时运不济,逃也逃不掉,只有抱着胳膊忍一忍。于是梳头净脸到了这里,可皇帝却又不在。到现在想一想,她病不病和皇帝有什么关系,他干什么要差人来问,真真百思不得其解。
这屋里都是御用的东西,半分动不得,不能靠,更不能坐。春日里总犯春困,来前又吃了苏拉送的药,这会子背上正发汗。锦书抽了帕子掖额头和鬓角,心里琢磨皇帝要是现在回来,她这副狼狈样子岂不御前失仪?正忐忑时,遥遥有击掌声传来,她敛了敛神,忙随当值的太监宫女往正殿接驾。
做奴才的是不能在主子面前抬眼的,更不能和主子对视。锦书深深地肃下去,只看见一双绣满金龙的麂皮靴子打面前经过,未作停留,直接朝西暖阁里去了。她才要舒口气,后面又来一双粉底皂靴,靴子稍一顿,立时感觉袖子上被扯了一下。锦书抬头看,李玉贵对着她使个眼色,手指在身侧偷偷勾了勾,是让她近前问安呢!她虽不明白他的用意,却也不得不照他说的做。
其实她总觉得皇帝应该是不待见她的,前朝帝姬还活在宫里,简直就是多余。李玉贵出于什么考虑把她往皇帝跟前凑不得而知,非要想透彻了,无非就是皇帝还指望从她这里得到永昼的消息吧!
她的唇角微挑了挑,皇帝再英明,这回是打错了算盘。莫说她不知道老十六的下落,就是知道了也宁死不会说。要是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么多年下来悟出了一句话,事到临头须放胆!眼下活着一天就是赚的,自己再谨小慎微,也抵不过宫里这么多主子挖空心思地成天找茬,哪天主子们的好耐性用尽了,那也是她阳寿到头了。死都不怕的人,还有什么能吓倒她?
皇帝在描金软炕垫上坐着,李玉贵请下他头上的暖帽,供在一只粉彩帽桶上。回过身来回禀,“万岁爷,慈宁宫敬烟的锦书来叩谢万岁爷了。”
皇帝的目光落在门口进来的人身上,依旧冷冰冰没有温度。她在砖面上跪了下来,伏在地上说:“万岁爷派人来瞧奴才,是奴才前世修来的福分。奴才无以为报,只有在圣驾跟前磕个头,多谢万岁爷垂询。”
真是再平常不过的场面话,皇帝听着,不置可否。李玉贵是最会看形势的,瞧着时机差不多就悄声退了出去,临了手一比划,还带走了站殿的两个小太监。
宫女怕皇帝招风,早在圣驾折返之前就把窗屉子合上了。落了窗闩,连风吹动竹帘的响动都阻隔在外,西暖阁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皇帝低沉的嗓音,“起来说话。”
锦书应个嗻,起身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原以为皇帝会草草问上几句,或者直接把她打发出去,谁知等了好一会儿全然没有动静,不由微微抬眼看过去。
皇帝恰巧站起来往御桌前去,锦书退了半步,也没听见皇帝叫她出去,只得跟着转个身在一旁伫立。
那御桌上铺着明黄的帏,四个角上皆有垂地的宫绦。桌上一应的文房用具,及厚厚两沓待批的折子。皇帝坐到桌前,揭了紫檀的雕花匣子取小楷,那笔是御用的上品,笔身上篆着三三两两的掐金丝流云纹,在灰白的日影映照下耀然生彩。
锦书有些茫然,皇帝抬手抿了抿笔尖,“朕要批折子了。”
锦书回过神来,忙应个是,“奴才这就叫顺子进来伺候。”说着松了口气,便要退出去寻人。
皇帝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准你退下了吗?”
锦书心头一紧,怔忡之间也忘了规矩,竟和皇帝对视起来。她站得离他不甚远,面庞莹莹如玉般,因着惊愕,眼睛睁得大大的,愈发显出眸子漆黑明亮。皇帝嘴角的笑不禁加深了些,只一瞬,她立刻低下头,扇子似的睫往下一盖,彻彻底底将他挡在视线之外。皇帝从没这么不受人待见过,笑容一时僵在脸上,尴尬间颇有些恼怒。正待要发作,却见她上前两步,取了墨盒里的漱金朱砂墨块,打开楠木砚盒盖,用银柄水呈量了水在伏虎砚上,腕子一转细细地研磨起来。
那方砚是新近上贡的端砚,虽然开了锋,但还是头回用。锦书六岁开蒙,父亲时时口手相传,对文房赏玩很有心得。看这砚材质细腻绵厚,心下赞叹了句不可多得,磨墨时越加爱惜。携了袖子缓缓地研,一圈一圈,先研外围,然后由外及内。新墨新砚,略一转就发出沙沙的细碎之声,朱砂色渐渐浓郁,艳丽得让人不敢逼视。她微拧着的眉头舒展开来,似乎什么不快都随着墨块的转动消失殆尽了,满世界只剩自己和这方伏虎端砚。
皇帝手里拿着折子,视线越过黄绫封,落在那只研磨的手上。皓腕纤纤,皮肉下青色的筋络都看得清清楚楚。衣裳上不知薰了什么香,若有若无间直钻进人鼻子里来。还有那眉眼间朦胧含着的三分笑意,真是和敦敬皇贵妃一般无二。
皇帝晃了会子神,见墨都研好了,便放下折子提笔来蘸。锦书搁好墨块躬身退后,原本不识字的宫女伺候文房是不忌讳的,横竖看不明白,站得近些也没什么。可她识趣儿,皇帝知道她能看会写,她离近了必然忌讳,也不等人吩咐,自行退至紫檀透雕春晓槅子旁,低眉顺眼敛神站着。
折子是热河都统上奏的,大抵是说今年承德行辕需修缮扩建之事,零零总总算了笔账,户部审核后方把奏章呈上来。前两年交夏国事颇多,耽搁下来未能成行,今年瞧着年景好,北方虽有战事,年下也都平息了,想来这一段没什么着实要紧的大事,热河的行宫的确要重新整顿才是。太皇太后、皇太后出行总有众多宫人随从,若是连驻跸都从简,岂不叫天下人看笑话!
皇帝御批寥寥几笔:知道了,一切预备不可过费,准尔所奏。一行草书下来,尾势一顿收了笔,突又想起了什么,转眼朝锦书看去,问道:“你师傅几月里放出宫?”
锦书恭敬道:“回万岁爷的话,我师傅二月打头就出去了。”
皇帝合上折子,锦书忙上前取没批的替换下来,把批阅过的收进盒子里,复又退得远远的,垂首侍立。皇帝不急着看奏章,搁下笔若有所思,“太皇太后侍烟上还有谁?”
锦书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得应道:“得力的原就只有我师傅,平常要是有什么顾念不上,还有荣姑姑替着。等下月我师傅一走,侍烟上正经就奴才一个人了。”
皇帝半晌没说话,又执了笔批军机处的折子,或者是军务上没有棘手的麻烦事,一连两本下来勾批得游刃有余。
坐地的大薰炉里点着苏合香,暖阁里窗户紧闭,门上又挂着闪缎闱幔,一室内没有半丝的风流动。那个薰炉子是鎏金的貔貅样式,貔貅的嘴大张着,一直咧到耳朵根,又像在笑,又像在恼。塔子燃烧的烟从那张大嘴里冲出来,笔直的一缕袅袅往上升腾,等触到了屋顶上的五爪金龙再四下翻滚开,看着很是得趣。
锦书换折子换得勤快,走道不直着走,故意往那座香炉偏过去。衣角带动出风来,然后就拿眼角偷偷地瞄,看有没有把那缕烟刮散了。不论散或不散,总归回到先前听差的地方,静站一会,等再要收换折子时,塔子烧出新的烟也续上了,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她满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她给自己找的那点小乐子,其实皇帝眼观六路,早就瞧见了。一边作势批折子,一边浅浅勾出笑来,心想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无聊的事情还玩得那么欢实,换了自己,恐怕都不屑一顾。
不经意地打量了她一眼,大概是大病初愈的缘故,眼下有淡淡的青影,看得出是强打了精神在他跟前伺候的,便问:“可大好了?”
锦书听他发话,收回心思。肃了肃道:“谢万岁爷垂询,奴才都好了。”
皇帝复又低头看折子,缓声道:“今年往热河,你也一道去,太皇太后离不了你。”
锦书打了个愣,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还有出宫的机会,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把外头的世界憧憬了个遍。她生在京里,却没到紫禁城外见识过。自打她出生后大邺内忧外患就没断过,热河避暑不是小事,要动用车马人力。大臣护军要随扈,一开拔浩浩荡荡,光车队就要几十里,等于是把整个朝廷都搬到热河去了。大邺国库空虚,穷得底儿掉,哪里动得起!说来真可悲,避暑山庄是大邺先祖开国后建的,她是大邺的帝姬,头回上热河却要跟着篡位的逆臣去,这算哪门子的恩典?
皇帝见她面上并无喜色,只一福,不冷不热地谢了个恩,也不甚在意。只要她一道去就成了,外头不像宫里,规矩松散些。人舒服了,没那么一板一眼,心也软乎些,就变得好说话,更容易亲近。
皇帝有他自己的打算,这些年八成把她憋坏了。以前她在掖亭待着,他想不起来也就罢了。眼下她到了慈宁宫,又当这份差使。太皇太后烟瘾儿大,离不得敬烟的人。既然跟前没旁的人替,带上她也是理所当然。皇帝心情愉悦,折子也不批了,倒着往边上一扣,对锦书道:“取宣纸来。”
暖阁西南角的大案上有裁好备用的承德宣纸,锦书忙请了纸,拿如意镇好。皇帝换了狼毫在砚台里蘸饱朱砂,锦书却行退后,站得远,也不知他写了什么,只看走笔生花,洋洋洒洒如流水。等写完了招呼她去看,她迟疑着上前,那贡纸御笔写的是一篇钻牛犄角似的宝塔诗:
天下文章属三江,三江文章属敝乡。
敝乡文章属舍弟,舍弟向我学文章。
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地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样子不太满意,“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地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
皇帝笑够了,搁下笔道:“朕说的不是自己,朕是说热河的行辕。你去过避暑山庄吗?”
锦书无力道:“奴才没去过,奴才长在宫里,出了神武门连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户下的蓝釉字画缸前,随手往里一插,扭头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头的大英,是怎样一片河清海晏的盛况。”
锦书垂下头,应了声嗻。皇帝转过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南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槛窗看,外面廊庑下齐整地挂了一遛帘子,风一吹前后微微地摆动开,伴着飒飒的风声,一派赏心悦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炉顶上的烟散了,有风进来,锦书身上老绿春袍子的下摆也随风翻飞。脸上先前出了层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夹着寒意,时候稍长了就有点冷,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见了合上窗屉,皱着眉头问:“你冷吗?”
锦书自打进养心殿心里就一直没底,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昼,拿二人抬抬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笔墨吗?正胡思乱想着,被他一问回了神,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着手在室内慢慢地踱,踱到门前,金砖倒影出一个挺拔的身姿。锦书不敢抬头,一味地垂眼看地上。皇帝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你来请安是谁出的主意?是李玉贵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侧,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密密的落满金银丝线。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条游龙,龙首狰狞,张牙舞爪。锦书对这种图案很熟悉,心绪也平复下来,福了福身道:“不是李谙达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来的。李谙达心眼儿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风,特地打发人备了小轿抬奴才来的。”
皇帝哼了声,“牵强附会。”
锦书愈发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当真计较,话锋一转,寒声道:“你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过近了,打量这宫里谁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识趣就该远着,别等大难临头了才后悔,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锦书只觉脑门被狠狠撞了一下,脑仁儿突突地疼起来。主子好坏不论,总有人心疼肝断地护着,出了岔子背黑锅的横竖是奴才。太子这事儿真是把她冤枉坏了,这口气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谁去说?遇着这么糟心的事,只有咬着后槽牙忍着,还能怎么?
皇帝看她脸色惨白,连带着嘴唇也没了颜色,那双眼睛雾霭沉沉,几乎滴下泪来。也不辩驳,只应了个是,然后抿紧了嘴,又委屈又倔强。
皇帝愣住了,他不过顺嘴一说,怎么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倒弄得他讪讪的。想多和她说几句的雅兴霎时败了大半,心烦意乱间扬声唤李玉贵。李玉贵一听这声口不太对劲,心都要从嗓子里扑出来了,佝偻着背进来打个千儿,“听主子爷示下?”
皇帝拉着脸道:“把她照原样儿送回去,叫常四来更衣。”嘴上说着,连看都烦看她,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一连两个“快去”,把李玉贵吓得不轻。
李总管慌忙示意锦书行跪安,拍掌传尚衣的太监进来伺候,自己领着她出了西暖阁。等到抄手廊子尽头,方满脸懊丧地说:“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么惹万岁爷动怒了?”
锦书蹲身道:“谙达,对不住了,差点儿给您惹事儿。”
李玉贵直摇头,满以为这丫头有福,这回擎等着叫敬事房记档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按着形势来看,八成是她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时机。李总管垮着胖脸,哀声叹了叹,“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你是个聪明人,天下易了主,这已经是变不了的事了。俗话说,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心里的仇多,也不能当饭吃啊!你别怪我嘴贱,我真是为你好。还有顺子,好歹求我关照你,我才管这闲事,我这真是给自己找晦气!”
李玉贵肚子里有本账,捧出个小主来,不说贵妃、贵嫔的,哪怕就是个贵人也成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往后有什么长短,万一她得宠,万岁爷跟前也能说上话。本来多好的牌面儿,要什么来什么,天晓得怎么就诈了和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丫头没造化。人家巴巴儿等着只愁没竿子可攀,她倒好,心气儿高,死脑筋。这会子告吹了,还有没有下次真说不准。宫里漂亮女人多,万岁爷龙床上也不缺美人。再说国事繁忙,兴许一转脚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锦书还是不咸不淡的清水脸子,李玉贵彻底服了,对她再没什么指望了。远远招了招手把顺子叫来,努努嘴道:“万岁爷发话了,让把锦书原样送回去,你去打发陈六他们备轿吧!”
顺子道:“刘全闹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陈六抬吧!”
李玉贵想想也行,顺子和她有交情,也许能开导开导她,葫芦点了头道:“这会儿正到了万岁爷用小食的时候,估摸也没你什么差事,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顺子嗻了一声,把锦书安顿在廊檐下,自己上听差房里找人去了。
“二人抬”还从原路返回,因着有陈六在,顺子有话也不方便直说,把锦书送回榻榻里的路上嘱咐,“别叫人知道你今儿见了万岁爷了,既然什么事儿也没有,就当做了个梦,全忘了才好。”
锦书点头道:“我明白,可宫里人多,难保别人不知道。就怕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要是问起,我可怎么回话呢?”
顺子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太皇太后问起就说万岁爷叫你过去问话,没别的事儿。你啊,真是个倔脾气!有高枝不攀,非在慈宁宫当这种戳脚子的碎催,何苦来!明儿迎财神,宫里的太妃和小主们要聚在一块儿热闹,又该听戏了。你在慈宁宫时候不长,还没尝着味儿,苓子她们一提听戏就浑身打哆嗦。大庭广众下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伺候是小事,站规矩难,你就看着吧,有你腰酸背痛的时候。”
主子最高兴的事,通常是奴才们最受累的差使。可又有什么办法,既然是奴才,就得守好本分。主子高兴你就跟着笑,有眼泪往肚子里咽,谁都是这样。
顺子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瞧你明儿接着告假吧,就说没好利索,得再养上一天。”
锦书摇了摇头,“那也太缺德了,是我的差事告了假,叫谁替我?谁也不愿意在那儿站上几个时辰,人心都一样,我自己该当的,不麻烦别人。”
顺子在前头抬轿子回不了头,心里只顾叹,死心眼子,犟得没边儿!不过倒是个实在人,不占人便宜,干不出眼里没师傅的事儿。这回要细论起来,倒还挺佩服她。吃了那么多的苦,腰杆子还是挺得直直的。人说英雄不为三斗米折腰,她还真是这么回事。人在屋檐下,低头是难免的,可她有原则,恨就是恨,不因为人家给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姓什么,该怎么还是怎么。话说回来,谁家也没被灭过门,她心里的苦谁能知道?不过是闲人看大戏的眼光,拿嘴说别人不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里头的滋味。爹娘自尽了,兄弟死绝了,就剩自己一个人,还稀图什么?
顺子嘴角往下直耷拉,锦书后半辈子堪忧。困在宫里出不去,又不肯和皇帝扯在一起,再过个三五年就成老姑娘了。慈宁宫里待不了一生一世,撑死了等太皇太后殡天,然后再送回掖庭去,像那些老嬷嬷一样在永巷里默默活着。等“老了”,上内务府领八块板,求个黄土不盖脸,也就完了。
迎面一阵风吹过来,鼻子呛得直发酸,顺子想起了家里的爹娘。他们老家那片是个低洼地带,十年九涝,朝廷拨款拨粮,又是治水又是赈灾,却是怎么治都治不好。一到夏天子牙河里的水都往岸上跑,淹地淹庄稼不算还淹人。头几年家里还常托人捎话,这两年没信儿了,这会子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遍,二人抬也到了西三所。轿子枴个弯上了甬道,没走两步看见梢间门前站了个宫女,手里挎着个包袱,探着头往院子里看,像是在等人。不是慈宁宫的,看着眼生,顺子一面落轿,一面哎了声,“哪个宫的?找谁?”
那宫女回道:“我是储秀宫惠嫔娘娘跟前当差的,来找慈宁宫敬烟的锦书。”
锦书下轿来,细看竟是荔枝,便匆匆迎上去,欢喜地抓着荔枝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荔枝见她是从二人抬上下来的颇觉意外,奇道:“这些日子没见你,你倒升发了,还坐上轿子了?下回我再来,岂不是要看见你坐辇了!”
顺子想起来上回陪锦书回掖庭拿铺盖卷见过这宫女,原来是熟人,便岔了嘴笑道:“姑姑不记得我了?年下我还去过你们榻榻呢!”
荔枝稍一顿方忆起来,点头道:“可不是,一时竟没认出来!是顺子吧?你眼下在哪儿高就?”
顺子贫道:“姑姑真把我放在心上。我拨到万岁爷跟前当差了,眼下在乾清宫呢!”
荔枝哟了一声,“可有出息了,将来得了势别忘了拉咱们一把。”
“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顺子嬉笑道:“咱们有交情,自己人不拉拉谁?”旁边听他们胡侃了半天的陈六不耐烦了,哼哼道:“你小子浑身上下就剩一张嘴了,有这闲心也先顾念顾念我,我这两天前前后后跑断了肠子,这趟差使完了就该歇了。您老先陪我把家伙送到库里去,回头你们爱怎么拉家常那是你们的事儿,我这里睏得恨不得就地放倒了。”
顺子咕哝道:“就你小子事儿多!你是属猫的,整天睡不够?才从炕上起来几个时辰又睏上了?我可真是眼热你,什么心事没有。吃完了当差,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天生有福泽的。”
锦书对陈六福了福,“今儿劳烦您了,真对不住,谢谢了。”
陈六不盐不酱应道:“您可别这么说,我是给万岁爷当差的,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给您抬轿子是应当应分的,哪里值当您一谢呢!”
顺子听出那么点馊味来,一扯二人抬的抬杠子,粗声粗气儿道:“走吧,没的累坏了陈谙达,我可吃罪不起。”
顺子同她们道了个别,和陈六两人赌气似的拉拉扯扯地走了。锦书引荔枝进屋子,倒了杯水给她,看着包袱问:“你这是往浣衣局去?”
荔枝喝了两口茶道:“不是,我才刚到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了,顺道来瞧瞧你。惠主子有件衣裳是万岁爷赏的,平时舍不得穿,大年初一穿了往建福宫辞岁去,也不知哪里碰着了,拉了个寸把长的口子。那衣裳是孔雀线织的,要补成原样不容易,只有往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要界线似的界密了才好。”
锦书应了声,打开了螺柜的门,取了两包鹿肉干交给她,“我得了些肉脯,是寿膳房拿蜜调的酱腌渍过的,我知道你们爱吃,你带回去吧。”
荔枝接了道:“怎么还有这个?到底是太皇太后身边当差的,连干货都有。脆脆还怕你在这儿受委屈呢,我瞧着这西六宫里论清闲又长脸的,也就慈宁宫独一份了。”
锦书低头不语,这宫里哪有什么清闲又长脸的活。就是当着上差,春荣那种掌事姑姑都要加小心,怕一疏忽要吃掸把子,有几个主子是真正心疼奴才的?用着称手犹可,万一有个闪失,前面的功劳全打水漂。伺候人的活到处都一样,就像居家过日子,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人家什么样。都眼红别人过得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其实说透了半斤八两,各有各的难处。
荔枝又道:“我和你说个糟心的事儿,春桃病了七八天了,发烧发个没完。定妃娘娘打发太医给她瞧了病,天天地吃药也不见好,这会子病得像个蓬头鬼,坐都坐不起来。都说她上回到斋宫上供犯了阴人,头一回去生地方,回来又没打清水照,这下子被缠上了。我们乡里常有这种事,要想摆脱也不难。糊上些车马,再带几串高钱到野地里祷告焚化一番,第二天保管好。可如今是在宫里,又不在中元节上,哪里准烧香烧纸呢!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耽搁死。内务府已经派人来问过了,恐怕这两天就要挪到北五所去了。”
锦书听了心里直跳,进了北五所就和死没区别了,养牲口那样随便给些吃的,一天一顿或两顿。吃不吃得饱是后话,瘫在床上也没人料理,送药的苏拉要是懒得跑,随便找个墙根把药一泼,也没人计较过问。春桃好好的一个人,不是就这么交待了?
荔枝愁眉苦脸,“这深宫大院的,想找个跳大神的都没有,真叫人愁死了。”锦书也乱得没方向,喃喃道:“好好的,真要是这么死了,那也太冤枉了。”想了想又问,“到宫外烧化行不行?咱们给几个钱,托住在宫外的太监把东西送了,这样成不成?”
荔枝愁道:“只怕人家忌讳,又不是好差使,送鬼的事儿谁肯担?那些六根不全的有多坏你是没遇见过,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光拿钱不办事的海了去了,到时候钱花了,人没救回来,白便宜了那些绝户!”
“那也没法子,总要试试,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锦书开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到荔枝手里,愧道,“我也没什么钱,你把这一两银子拿去,全当咱们凑份子的。我当着差,不得闲,不好去瞧她,只有出点钱,算我的一点意思。剩下的全靠你了,你托贵喜办吧,他在寿膳房当差,好些厨子是住到宫外的。让他找个靠得住的兄弟,办好东西到城根下烧了,倘或有用,也救人一命。”
荔枝捏着钱叹道:“你真是个有义气的人,出了永巷还认得我们,就冲着你的一片情,再难也要办得了才好。”
锦书道:“正是这个理呢!好歹在一块儿那么久,她病得那样没人管她,只有咱们上心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挪出去,真要到了北五所,小命也就交待了。”说着,自己眼前一阵金星乱窜,忙撑住脑袋歇了歇,喘上两口气,耳朵里嗡嗡的,半天才缓过劲来。
荔枝看她脸色泛黄,也像是病着的样子,方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上也不好?”
锦书道:“昨儿受了凉,发一晚上的热,这会子烧退了,只是没好利索。”
荔枝略迟疑,便问:“你刚才是打哪儿来?怎么还坐上二人抬了?”
锦书也不知怎么回她好,要说乾清宫总管太监打发轿子抬她上西暖阁给皇帝请安谢恩,这话谁听了谁不信,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李玉贵这么做的用意。顺子那里没正经说上话,他先前那几句云山雾罩的,叫她摸不着头脑。
荔枝追着问:“可是太子爷叫人来抬你的?据我说,要是太子爷真对你有意,你就是跟了他也没什么。眼下这处境也没别的出路了,有些东西该忘就忘吧!如今是捏在人家手上,生死存亡只消他一句话。你梗脖子也无用,人说大丈夫审时度势,国仇也罢,家恨也罢,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活在宫中,出去又无望,难不成一个人到老?还是将来像那些绣工似的,随便找个假丈夫搭伙过日子?”
锦书不愿意和她说这些,说多了伤心又伤神,忙岔开话题,道:“绣工又不是秀女,怎么要和太监搭伙?”
荔枝摇头道:“要不怎么说这宫里都是苦命人呢!那些绣工好多是地方上送来的,长了双巧手反倒祸害了,留在宫里出嫁无成,为了头疼脑热时有个伴,只好和太监并度了。”
锦书靠着桌沿,把脸埋在臂弯里,半天没吱声。过了会儿才道:“天底下就没有比宫女更苦的了,不人不鬼地活着,差事多规矩重,不知多早晚才是个头。”
荔枝怅然一叹,“且熬着吧,等熬出油来也就超生啦。有时候我想,春桃要有造化,挪到北五所去就不死不活地吊着口气儿,内务府划了名字叫家里来接了,那时候就解脱了。”
锦书一径苦笑,“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儿,不到临断气,怎么会让家里来领人!”
说起春桃的病来荔枝有些后怕,“她真是病得不成了,半夜里睁着眼睛不睡觉,满嘴胡言乱语,要车要马的,别提有多吓人了!我和脆脆一听她喊就吓得冒冷汗,要不是瞧着以前的情分,谁受这个罪啊!白天夜里地当差,回来还不得安置。要说脆脆真是个好样的,她看春桃那儿离不得人,就求姑姑排她上夜。晚上伺候主子,白天回榻榻里伺候春桃,一句苦都没叫。以前我还说她性子面,现在看来是冤枉她了。”
锦书应道:“也只有要好的小姐妹才能这么义气了,人都说宫里勾心斗角的多,亏得咱们都是直脾气,抱成一团相互照顾,方能平平安安的。”
荔枝看着锦书,嘴唇动了动,本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又怕惹她伤心,只得忍住了。其实她知道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有多不易,平常的小主已经够难伺候了,更别提这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人了。因着锦书尴尬的身份,必然诸多刁难。锦书要强,受了委屈也不吭声。听说昨儿又罚跪了,这一来二去的,就是荒地里的草,也经不起没完没了的折腾。
锦书早习惯了架在火上烤的日子,也不觉有什么苦可诉的,只淡淡地笑,“你先托贵喜,他要是能办了最好,要是不能,我再求求我师傅。她干爸爸是给太皇太后梳头的,天天出宫外宿。虽说托他十有八九能成,可人家办事定然不收钱,况且也有了点儿岁数,上了年纪更要远着鬼神,找他就是难为人家,叫人家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倒不如花点钱心安理得。”
荔枝道好,朝外头看了看,日头像是没有了,天也有些阴沉,忙拎了包袱起身,“怕是要下雨,我得回储秀宫去了,你万事小心些,要是得了空就回来瞧瞧。”
锦书应了,直把她送上夹道,再三嘱咐,“成不成的,好歹让人带个信儿给我。”
“知道了。”荔枝边走边回手,“进去吧,才大安的,别又招了风。”
天上零星飘起了雨,锦书抬头看,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映着惨淡的天色,说不出的压抑沉闷。穿堂风尤其的大,才站了一会儿就寒浸浸地直往肉里钻。抱着胳膊转身回下处去,之前在西暖阁出了汗,贴身的中衣湿了,焐了这半天还没干,风一吹冻得直打哆嗦。忙翻出衣裳替换上,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又不济了,复又上炕躺着,只是翻来覆去一味地睡不着,越躺着越糊涂,索性坐起来改春袍子。
引了线刚要落针,门上的铜搭扣响了一声。春荣推门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见她做针线,笑道:“这是怎么,不好好歇着又忙上了?天暗,仔细伤了眼睛。”
锦书道:“袖子长了,铰短一点儿。你下值了?”
春荣嗯了声,搬张炕桌在她炕头上,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贡米粥并一个小菜碟,揭了碟盖儿,里头是码得齐齐整整的四样酱菜。递过勺子给她,在菜碟边上搁了双短筷子,一面道:“饿不饿?昨儿开始就没米粒下过肚,好歹吃点,别饿伤了胃。”
锦书抿嘴笑了笑,“真是有些饿了,还叫姑姑给我送吃食,我好大的面子呢!”
春荣嗔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有力气和我打趣了,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今儿晚上能当值吗?”
锦书点了点头,心里又纳闷,照理说敬烟上的人是用不着上夜的,这会子怎么这么问起来?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油纸糊的窗户上,沙沙响成一片。春荣起身掩上门,故作轻松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头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该瞒她,斟酌了下才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敬烟上还是你,不过当差的时候换了,咱们俩的活儿匀了匀,往后你早晚不当值,后半夜你替我侍寝。卯初我替换你,到午正再轮换。”
锦书应个是,心想太皇太后真真煞费苦心,只为错开晨昏定省的时辰。这样也好,省得和一干主子们照面,她活得还自在些。只是这样苦了春荣,叫她没日没夜的,还添了差使。
春荣听她别别扭扭地表达了歉意,脸上也没什么喜怒,只低声道:“你也甭谢我,当差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全摞起来,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陪着高祖皇帝打过仗,还救过高祖皇帝的命,这样厉害的人物,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春荣是掌事姑姑,平素总板着脸,行事说话稳如泰山,她不乐意的时候,你就是花钱买,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说了这些必是有深意的,锦书不免心慌,央了春荣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点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春荣看了她半晌,方问:“你今儿出去过了吧?”
锦书怔了怔,“太皇太后那儿已经知道了?”
“你前脚走,后脚太皇太后就收到信儿了。”春荣拨拨火盆里的炭道,“好些事儿是她压着的,像是万岁爷给你抓药,今儿又打发总管太监来接你,这些要是没有老祖宗的口谕,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钻进皇后耳朵里去了。皇后统领六宫,要办你,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只因为你是慈宁宫的人,她才有忌惮。上回她来讨老佛爷恩典,要拨你到坤宁宫去,亏得老佛爷回绝了,否则你这会子就剩一堆骨头了。”
锦书放下手里的粥碗,人蔫蔫地靠在软垫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事一桩桩都扣在一块儿,永远都是她的错。如今是有嘴也说不清,原来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么来什么,哪里有法子避得开呢。
春荣叹气道:“我也知道你难,太子爷的事儿也好,万岁爷的事儿也好,都是比天还大。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防不胜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万岁爷是怎么回事,只劝你小心些,树大招风,怕是要惹祸。”
锦书泪盈盈的,对春荣道:“我现在也不盼别的了,老祖宗的决定再英明不过,我情愿上夜,或是送我回掖庭也成。原先做杂役,反倒没这样多的是非。睁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头就睡,哪里像现在,天天地担惊受怕。”
屋里就她们两个,这些话说出口也不拘,要是换作有别人在,舌头在嘴里打个滚,再捅到塔嬷嬷那儿,那就不是玩的了。
春荣虽沉得住气儿,到底女孩还是爱打听的。依着她看,万岁爷和锦书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像隔着宇宙洪荒似的,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不只太皇太后,连她也觉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儿才到慈宁宫请了安,见锦书没在,回去就打发人把她接到西暖阁去了。春荣不由打量她,这丫头,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呢!
说了会子话,粥也冷了,锦书下地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春荣坐着只顾发愣,她也不方便问她在想什么,两下里都沉默着。外面雨势渐大,雨点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乱响。檐上的水泄下来,流进地基前后开凿的沟里,不远处是个汇总的泄水道:出口高悬着一个石龙头,水从龙头喷出来,隆隆之声大作。
锦书正听那震耳轰鸣,春荣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摆,“问你一件事儿,你老实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许藏着掖着,成不成?”
锦书见她万分认真,自然点头应承,“你说,我定不瞒你。”
春荣深吸一口气,尴尬地问:“今儿万岁爷临幸你了吗?”
锦书霎时面红耳赤,她这么直剌剌一问,心里大觉不快,只道:“姑姑快别说笑了,什么临幸不临幸的。我是个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万岁爷要问话,左不过洗干净耳朵听训,圣驾面前断不敢有别的念头。”
春荣见她一径推诿,到底有些不受用,寒着脸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别人的事儿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别多心,我没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爷派来的细作。你这么防着我也是该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谨慎些才好。”
锦书一计较又觉自己说话过了些,春荣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头的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倒把她给得罪了。往后在一处当差,这要是有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可怎么处?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万别恼我,我是心里着急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宫里旁的宫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来。别人紧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太子爷也好,万岁爷也好,我绝不愿意和这二位主子爷扯上关系。今天拿二人抬来抬我是李谙达的意思,并不是万岁爷的指派。”
春荣听她这么说也消了气,心道真是个榆木做的脑袋,李玉贵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算盘拨得生花,简直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点味道来,或是得了万岁爷的示下,绝不能在个宫女身上下工夫。后宫里能够有代步的,少说也得贵嫔以上,李玉贵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么连这种宫规都不知道?万岁爷传宫女问话什么时候让拿轿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听到消息之后脸色都变了,也的确是不合常理。
“你啊,当真是个傻子。”春荣叹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伺候过万岁爷了,我就找个时机和老祖宗说去。老祖宗讲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晋不了你的位份,往后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为难你了。”
锦书憋红了脸,讷讷道:“可我真没伺候万岁爷啊,我光在西暖阁里磨墨来着,万岁爷也不待见我,最后把我给轰出来了。”
春荣看着她,点头道:“既然没有,那是最好。你是聪明人,好些话咱们也不便说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样,能远就远着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祖宗算计深,派你上夜倒是个好法子。她要顾着孙子、重孙子,捎带也成全了你,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锦书嗯了声,心道这掌事不是白做的,别人不知道厉害,一味地劝她往高处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宫里勾心斗角虽不在明面上,暗地里阴招损招网子似的,她是个亡了国没靠山的,有个好歹,死了当狗死。
春荣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直拿手耙头皮,“不知怎么了,这两天头上长了个疹子,又痒又疼,一抓还出水。”她凑过来,拨开头发,“你帮我瞧瞧,像是肿了。”
锦书看了道:“是个疖子,没什么,已经破了,毒水流出来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么发疖子?”一面拿帕子给她掖那疮面,反复地吸了几趟,眼看着瘪下去了,拿搔头沾了上回太子给的生肌膏给她点上,才道,“好了。”
春荣坐直了把头拢好,笑道:“我才刚看着镜子里,咱们俩真像北园子养的猴子。”
锦书听了也笑,啐道:“没正形的,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猴子吗?”
“那倒是。”春荣应道,“咱们要是猴子,那咱们伺候的主子成什么了?美猴王不成!”
两个人掩着嘴吃吃地笑,锦书没想到平时端着架子春荣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好感不由大生。笑过之后彼此只觉亲近了不少,就靠在炕头上说些私房话,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灯。
天渐次暗下来,春荣拉了她道:“起来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儿撤锅子换砂锅了,去晚了好东西吃不上了。”
锦书麻溜地下地换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问起二人抬的事来,她就老老实实地招供,顺便表表决心。万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烦闷,别人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松快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篦了头,拿太皇太后赏的掐金绦子扎上辫梢儿,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背心下头去,一走道,绦子两头的四颗翡翠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来。青鞋轻快地踩在甬道上,路上积水的地方溅起水花,晕湿了袍子的下沿,春荣在后头笑,“这丫头疯了,仔细叫典仪局的看见。”
锦书回头道:“典仪的太监这会子定有他们的乐子,哪里有空来管咱们。”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慈宁宫的廊庑下,哼哈二将里的小太监平安正在站宫门,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冻得脸色有点发青,哆哆嗦嗦对锦书道:“姑姑大安了?”
锦书微一怔,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别这么叫我,我算哪门子的姑姑!”
平安笑嘻嘻地应,“都给老祖宗侍寝了还不是姑姑,那谁敢称姑姑?”
她才回过神来,侍寝是特特等,这是春荣以前告诉她的。如今她因祸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笑了笑也不说什么,穿过回廊进配殿换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窗前看塔嬷嬷给百灵添食水,锦书因着病过一回,有一天多没请过安了,便跪拜下去给太皇太后问吉祥。太皇太后叫她起来,淡淡问可大好了,又道:“荣儿和你说了没有?”
锦书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说了,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负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侍寝的活不是人人能干得的,必须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谁也不愿意睡着的时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说她远远没有达到太皇太后信任的标准,只为了错开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时辰,才不得已把她放进寝宫里来。太皇太后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怜见。
“你跟着春荣好好学吧,”太皇太后道,“趁着苓子还没出去,你的时间也充裕些。这会子上夜还早,你下去吧。”
锦书没料到太皇太后对皇帝召见的事只字不提,准备好的应对也无从谈起,只得躬身应个是,复退回配殿里去了。
听差房里聚了几个人,苓子和入画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缝着眼看她,调侃道:“土地爷放屁——神气!”
锦书红了脸,“快别笑话我,我是怎么个情况,你们还不知道吗。”
“那不论,”入画道,“咱们这儿,谁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就是宗人府的头儿,太监总管,也不及侍寝和老祖宗亲近。”
“可不!苓子一个二板凳,带出个掌事姑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