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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锦字征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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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熏得人浑身乏力。

    她抬头看了皇帝一眼,他除掉了台冠,乌沉沉的发精心编成辫子束着,身上穿石青直地纱纳金龙褂,腰上是白玉钩马尾纽带,赫赫扬扬的帝王之风。脸上气色却不太好,大约听政惹了不痛快,下辇不多话,直朝正殿里去。

    锦书递个眼色把人都打发了,自己闷头跟进去,暗忖他难道是得着了消息?她那么对付他的爱妃,他心里八成是不痛快了。

    到底他是皇帝,天生的威严叫人忌惮。她小心伺候他上了须弥座,自己在一旁端茶敬献,也不敢多看他,只瞟了一眼,便循规蹈矩地退到落地罩前垂手侍立。

    皇帝拧眉端着茶盏出神,半晌才道:“你早些收拾,北方战事吃紧,要提早开拔。朕……真是气馁,鞑靼蛮荒散兵,朝廷几度出师,耗时数年耗银论百万,死活打不下来。今儿大学士竟提议招安!招安?”他冷哼道,“打不下来,所以招安?朕的脸面呢?朝廷的脸面呢?何况……非等闲啊,如今断不能招安的……”

    锦书吁口气,原来并不是为贤妃的事恼火,这之前没人告过她的黑状,她也放下心来了。鞑靼的战事她不懂,人说君忧臣辱,他这里郁结难解,她也跟着揪心的。

    “主子打算什么时候出京?”她想了想,“奴才想趁着剩下的日子往清漪园去一趟,和老祖宗辞个行。”

    皇帝唔了声,“该当的,钦天监定了日子,初三动身。明儿进讲就不听了,朕和你一块儿进园子去。”说罢看她拘谨站着,不由一笑,伸手道,“怎么了?小家子气起来,朕身上有刺?还是半天没见不认识了?”

    锦书蹲了蹲福,笑道:“主子震怒,奴才怎么敢造次呢。只有尽心侍候着,讨主子欢喜了,才不至于怪罪奴才。”

    皇帝是个水晶心肝,一点就透的人。听她话里有话,便有些迟疑,“朕多早晚怪罪过你来着?你有心事就和我说,到底怎么了?”

    锦书在他下首坐定,慢声慢气地把事情经过娓娓说了一遍,到最后越说越憋屈,渐渐红了眼眶,“主子抬举我,可我知道宫里人大多是瞧不起我的。我孤身一人,又没有父母兄弟依仗,单一句亡国帝姬,就直戳到我骨头上去了。”

    皇帝皱了皱眉,“真不像话!这贤妃平时骄纵,这会子大了肚子,也由得她去。原以为她做了娘,心境儿能开阔些,怎么还是这尖酸刻薄的样儿。”言罢起身给她掖眼睛,“好了,你是大肚弥勒,别同她一般见识。心眼儿也别窄,没有父母兄弟不打紧,你还有我呢!嫁了人自然依靠着爷们儿,娘家有人固然好,可再好也不及自己男人亲,是不是?”

    锦书扭了扭身子,“我还想问您呢,贤妃的封号是您钦赐的?”

    皇帝脸上尴尬,悻悻笑道:“可不么,朕是活打了嘴了。”

    锦书嗤地笑了,“唉,真个儿百密一疏。回头淑妃和通嫔要过来,你是在场,还是回避?”

    皇帝摇了摇头,“你们娘们儿家嚼舌头,我掺和着干什么,还是回避的好。内廷这些乱事儿,听多了人要害病的。”他站起来脱了端罩,解下腰带随手撂着,嘴里说,“老祖宗那里交代清楚多宽慰,她上了年纪的人,想得比旁人多。”

    锦书道个是,“老祖宗心思透亮,只怕要您自个儿开解他才好。”

    这时廊子下蝈蝈儿回话说:“主子,宝小主来给万岁爷请安了。”

    皇帝脸色正了正,换上天青色纱褂,腰上系了条明黄软缎带子,往宝座上一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锦书叹了叹,“叫她进来吧!”

    宝楹垂首到虚弥座前跪地磕头,“奴才恭请主子圣安。”

    皇帝不叫起来,只凉声道:“你的事朕都听说了,你主子娘娘看顾你,给自己招了许多不自在,你要感念她,自己惜福才好。”

    宝楹伏在地上颤了颤,这就是帝王心,果然是冷得没有丝毫温度。他的全部感情只能给一个人,自己再守着清冷庭院有什么意思!

    她应了个是,“贵主儿是奴才的恩人,奴才到死都记着她的好处。”

    皇帝咳嗽一声,“这样方好,你跪安吧,朕这里不用伺候。”

    锦书看着宝楹躬身退出去,只觉得皇帝未免太过凉薄了些,就是对着贴身的太监有时还道上几句寒温,那位毕竟是服侍过他的,怎么连个好脸子都不肯给呢?

    皇帝手指在椅搭上笃笃击节,斜眼看她发怔,无奈道:“你别嫌我没人情味儿,要开发她送进园子是你说的,我再温声体恤,弄得牵五绊六的,后头不好办事。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削了位份贬出去固然扫脸,好歹是有个说头,能正大光明的留在京畿,这也不错了。”

    “我就是觉得这样忒委屈她,好好的人,最后这样收场。”

    皇帝还在为漠北的战局烦心,哪里顾得上后宫里的琐事,起身背手往偏殿里去,只道:“万般皆是命,谁也甭怨。自己妥善经营,贫富不躁,宠辱不惊。好些事儿总有了前因才有后果,什么叫委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锦书站在喜鹊登梅落地罩前,看着御前的人伺候他往寝宫歇觉,自己回身坐在正殿里等那两个人来。脑子里转车轱辘地来回思量,这两位是再机灵不过的了,很懂得见风使舵的门道。这回是坐山观虎斗,瞧瞧谁的能耐大,倘或她叫贤妃打压了,她们也好另外安排对策。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啊,没有点四两拨千斤的手腕,当真是活不下去的。

    等了有会子,正恹恹的犯困,抬眼一看门上两位宫妃相携而来。她振作起了精神坐直,想摆个好脸色,转念一想也没必要,太客气了反倒让人当软柿子。刚才对付贤妃不留情面,这会儿她的恶名也一定在宫里传开了。皇帝说过,宁要人怕,莫要人笑。她白脸装得太久也腻味,如今该摆威仪的时候又虚情礼让,到最后城门失守,还盼着她们能理好宫务么?

    淑妃和通嫔往上觑了觑,齐齐的蹲福请安,“奴才们耽搁了点时候,叫贵主儿久等了。”

    锦书耷拉着眼皮摘下小指上的攒花护甲,伸手叫司浴的宫女拿玉膏擦手,也没赐她们座儿,慢吞吞道:“先头贤妃来闹,我料着你们都知道了。我也不多说,单问你们二位,论位份,她只是个二品的妃子,有什么资格掌答应的嘴?又有什么资格关押人家一整夜?你们是宫里掌事儿的,这条宫规在哪里,劳你们给我指出来,我也精进些。”

    淑妃和通嫔对看一眼,战战兢兢道:“贵主儿别发火,咱们也是没法子。贤妃向来是个属螃蟹的,谁都不在眼里。况且她又担着身子,咱们是惹她不起啊。”

    锦书一哼道:“这算个什么借口?事情是昨儿后蹬出的,我巳正前就回来了,这么大的排头,你们不好处置,怎么不打发人来回我?别打量谁是傻子,我仰仗你们二位,你们没给我把好关,我心里真是难过得紧。”

    那两人背上起栗,要说这个确实她们是有不足的,不派人报信儿,显得和贤妃是一伙似的。座上那位搓火不是没道理,现在想想,要是夺了她们手上实权,万岁爷那里再没恩宠,淹没在这泱泱深宫中,几时才有出头之日?

    “请贵主子息怒,是咱们的失误。原想着要去报皇太后的,又想着老佛爷不问宫务,这事儿就搁下了。”通嫔讪笑道,“昨儿听说万岁爷在园子里驻跸,料着您今儿恐怕没那么早荣返,一时疏忽了没往翊坤宫报……”

    锦书显然对她们的辩解不买账,冷着脸道:“亏得我今儿就回来了,要是在园子里住上十天半个月,那宝答应得在北五所里喂蚊子喂到什么时候?”

    下头通嫔和淑妃脸色发白,低眉顺眼的不敢再啰皂。锦书捵了捵衣角,半晌才叫她们坐,放缓了声气儿道:“也罢,前头的事儿我不追究了。才刚贤妃在也这儿时我答应给她个说法,也不是说她有理,只不过让她面上过得去。”

    淑妃一凛,身子往前挫了挫,“听主子娘娘示下。”

    锦书沉吟道:“宝答应冒犯主位确实该罚,我琢磨着传道口谕给宗人府,玉牒上把宝答应除了名,贬黜成宫女,送进清漪园看园子去,您二位觉得怎么样?”

    淑妃和通嫔一时拿捏不准她的意思,两个人只顾大眼瞪小眼,不敢接她的话茬子。

    她和宝答应要好有目共睹,凭她们的交情,扣上三个月的月银,做做样子就是了。像这种削位的惩罚已经是重得不能再重,她这话是当真,还是拿来试探她们?

    锦书瞧出她们的心思,只是一笑,“怎么了?这么发落不好?”

    通嫔犹豫道:“贵主子,我是觉着贬黜太严苛了些儿,到底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您看……”

    锦书一脸的难以置信,“严苛了么?这不是很多人喜闻乐见的么?我看很好,就那么办吧!”

    淑妃和通嫔起身蹲福应是,顶着座上的目光,真如芒刺在背。暗度她那里会不会记恨,好似这么处置宝答应是不得已儿,都是叫她们联手逼的一样,心里不由戚戚焉。

    锦书勾唇一笑,“你们别担心,这事儿皇上也知道。原该他亲自颁旨的,只是圣躬劳乏,这会儿在里头歇着。再说一个次等嫔妃不值什么,我代劳就是了。”

    下首两人说不出的滋味,皇帝连面都不露,好歹是大家伙的爷们儿,如今竟弄得是她慕容锦书一个人的男人,她们这些人算个什么?大家子的妾都不如了!心里五味杂陈,嘴上还要诺诺称是。两人皆心灰意懒,一时霜打的茄子似的。

    锦书歪在引枕上笃悠悠问:“容嫔眼下住通贵嫔宫里是吗?”

    通嫔起身应个是,“前晌才搬来的。”

    “我瞧她也可怜见儿的,万岁爷翻了一回牌子,还是记了空档。大约是气上不服吧,有时候爱折腾。”锦书抬手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微微眯起眼,“通小主往后多留意,别叫她把个好好的内廷闹得不太平。按老理儿,后宫一团和气是最要紧的,忌讳有人兴风作浪。她身边人多,搅屎棍子也多,你主持宫务,照嫔的份例开发,点她屋里的人头,多出来的往别处打发。尤其是她那个奶妈子,寻个由头撵出宫去,另换精奇嬷嬷教她规矩。”说着和煦浅笑,“我不怕你们说我小心眼儿,我是真不待见她,您们瞧着办吧!”

    那两人心下惊讶,面上却不动声色,忙敛衽蹲身,“贵主儿快别这么说,您有理有矩,是再公正不过的。有这懿旨是为大局,奴才们不敢有非议。”淑妃眼梢儿飞扬起来,“容嫔竟是记了空档的,这倒叫人意外。”

    锦书呷着香茶不置可否,她先头是没想过要揭容嫔老底的,那样做到底不厚道。可她的所作所为实在叫人无法容忍,倘或像贤妃那个直肠子样的明着来也就罢了,偏她喜欢使阴招,背后下黑手,自己为什么还要忍着?给她兜脸儿,她倒愈发不知足了。

    “成了,旁的也没什么了。”她慢慢地说,“主子爷御驾亲征就在四天后,宫里章程严谨,各处灯火、千两(锁)自不用说,只这人心难管,还是要倚仗您二位的。你们内当家,不比爷们儿外头征战省力,主子爷得胜回銮心里有数,到时候少不了论功行赏。天儿热,大中午的歇不成觉难耐,都散了吧!”

    淑妃和通嫔不无惆怅的偷着往寝殿方向看一眼,各自叹着气行礼告退,缓缓往翊坤门上去了。

    锦书直觉犯困,想睡,又记挂着宝楹还在梢间候着。站起来舒展一下筋骨,腿却软软的不想挪步。

    “我困了。”她冲蝈蝈儿噘嘴。

    蝈蝈儿掩嘴笑,“做这埋汰样儿,才刚还厉害得瘆人呢!”

    “谁愿意这样来着,不是逼得没法儿嘛!”她打了个哈欠,“回来就没闲着,这皇宫真叫人生厌。”

    “那怎么办呢?”皇帝接口,从帘子后头转出来,笑吟吟道,“你天生就是这皇宫的一部分,生在这里,养在这里,在这里相夫,将来还要在这里教子。”

    蝈蝈儿识趣退到一边,偌大的殿中只剩他们夫妻对话。

    “主子怎么没歇着?”她仰着脸问,“热得睡不着?”

    皇帝勾着垂在胸前的头发道:“我就是想听听你怎么处理宫务,本来以为你面嫩,不好意思苛责她们,没想到办起差来有模有样的。”

    她平淡地笑,“这里是个大染缸,在里头泡久了,没有不变色的。”

    皇帝有些小小的骄傲,她在他眼里是朵娇花,柔弱得时时需要呵护。现如今抽冷子一瞧像是长大了,成了个有本事统驭六宫的女人。好啊,他得意洋洋,仿佛都是自己的功劳,比打了胜仗还长脸。

    “你不是说困么?时候还早,睡会子去吧。”

    锦书揉着眼睛说:“还有宝楹那里没料理清楚呢!”

    皇帝回身对蝈蝈儿道:“你过去说一声,让她回自己屋子等旨意。”

    蝈蝈儿“哎”了声出殿门,远远看见宝楹在花树底下站着。爬藤月季一簇簇开得鲜亮,嫣红的花瓣彤如朝霞,映着那张楚楚的脸庞,直叫人心底生怜。

    她紧走几步上前蹲福,“小主儿,贵主子自己交代妥当了,请小主儿回去等钧旨吧!”

    宝楹还了个礼,淡淡一笑,“劳烦姑姑了。”

    蝈蝈儿咂出苦涩的味道,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劝解她才好。再想说话,她已经沿着出廊朝木影壁去,渐至屏门错角,纤细的身姿顿住了,疏淡的回首,眼里的光幻灭成零星的微芒。怆然轻叹,举伞跨出门槛,一主一仆互相搀扶着,孤孤寂寂往甬道那头缓行,走到尽头,拐个弯便不见了。

    临行的日程那样忙,纵然再不愿意,丑媳妇终归还是要见婆婆的。好在皇帝体贴,知道皇太后不待见锦书,辞行由他陪着去。太后顾忌有儿子在,也没和锦书多兜搭,还颇让人意外的吩咐她好生侍候皇帝,言辞不狠戾,却也不是和颜悦色,面带三分鄙夷,像是很不屑。

    锦书胸怀宽广,再憋屈也能忍得。笑着进寿安宫,又笑着辞出来。皇帝怕她生气,好言好语的哄她,她只摇摇头,也不说话,牵着他的手,五指握得死紧。

    相较之下进清漪园就受用多了,景致宜人不说,銮仪跟前伺候的都熟稔。

    平安还在守门,肉皮儿晒得黝黑。看见锦书撑着油纸伞过来,高兴的“嗬”了一声,“咱们贵主儿来了!”觑眼看见她手里的冰馕子,觍脸笑道,“奴才这两天脸膛晒得走油,好主子,这个赏我吧!”

    锦书笑着递给他,他正忙着打千儿,一抬头看见皇帝塔一样的伫立着,吓得扑通就跪下了,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干号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主子爷不言声来,奴才瞎了眼没瞧见,请主子爷恕罪。”

    皇帝瞥一眼他揽在腿边上的冰馕子,“你这狗才,也敢撅着驴腰和主子要东西?”说罢一笑,“长行市了,你是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了。”

    平安见皇帝有笑面孔也不怵了,打着哈哈盯着皇帝青缎凉里皂靴说:“这是主子娘娘心眼儿好,奴才是个宫痞子,一辈子没见过好东西,就跟天桥上玩把戏的猴儿,伸手和看客要花生枣儿。娘娘疼奴才就打赏,不待见奴才就踹奴才一脚,奴才还乐呵着给娘娘揉脚呢!”

    几句不伦不类的奉承话逗得两人笑起来,皇帝绕过去道:“一肚子牛黄狗宝!起来吧,好好把你的门儿。”

    平安笑嘻嘻起来谢恩,锦书回头道:“顺子也来了,在堤那头候驾呢。找个苏拉来替你,你寻他玩儿去吧!”

    平安兴奋的“噢”的一声蹦起来,撒丫子纵出去,眨眼间连影儿也没了。

    乐寿堂是太皇太后在园子里的寝宫,面临昆明湖,背倚万寿山。庭院中栽植奇花异草,滴水檐前是六合太平的铜鹿、铜鹤、铜花瓶。进垂花门便见一株五六丈高的白玉兰,花期虽过了,却是枝繁叶茂。响晴的天气里,迎着日头看得见新芽上短簇的绒毛。

    皇帝指着道:“这是古时皇帝从江南移栽过来的,这么多年了,长得那样好!”

    锦书驻足看,因笑道:“我想起两句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说的就是玉兰,对不对?”

    “可不!”皇帝温文颔首,低头一笑,“明年万寿节别送我扇子了,谐音不好,不吉利。刻面玉佩给我,就要玉兰,还有那诗句……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多好的寓意!朕这辈子时时带着,到死也不撒手。”

    “又混说!不许死啊活的,我不爱听。你是皇帝,万寿无疆的,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她一嗔,温顺的倚着他的手臂,“咱们一起活着,等你须发齐白我伺候你,给你梳头唱小曲儿。”

    “我比你大十三岁呢!”他自嘲道,“男人寿命不及女人长,何况我还是‘宇文老贼’!”

    锦书红了脸,“你心里装的是乾坤,也忒揪细了些,这么句气话还一直记着。”

    皇帝鹄立在玉兰树下,仍旧是轻轻浅浅的吊着嘴角。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他都清楚记得,深深刻在脑子里。这辈子记得,下辈子也记得。

    他抬手爱怜的抚抚她的脸,那么年轻,他们之间横梗着十三年的鸿沟,等她三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三了,半老头子,多么无奈!

    “澜舟……”她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你活一百岁,我活八十七就够了。活得太久,孤孤单单的比死可怜。”

    他摇摇头,“不成,你活着,叫儿孙们孝敬你。我先走了,可以在地宫里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等得。”

    锦书听得哭出来,“好好的说这个,算怎么回事呢!”

    皇帝才想接口,背后人咳嗽一声,然后便有窃笑声传来。两人回头一看,太皇太后为首,后头乌泱泱跟了一溜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掩口偷笑,俯身下来行礼,“恭请万岁圣安,请贵主子万福金安。”

    前头这一通儿女情长,万万没想到太皇太后能出殿,闹得皇帝也脸红起来,左右避无可避,只好带着锦书扭捏给老祖宗见礼。

    “这两个冤家,花前月下也就罢了,偏弄得这样吓人!门上说圣驾到了,我等了半天竟不见人来,原来小夫妻躲在这里谈情说爱。”园子里清凉,太皇太后也不畏暑,头上戴顶法兰西绢纱帽,手里摇着象牙扇。园子里随性,和在宫里时完全两副模样。明明张弥勒佛一样的脸,硬是板了起来,“你侬我侬什么不好?又死又活的没个忌讳!皇帝,我都听见了,这是你的不是!”

    皇帝讪讪的作揖,“皇祖母教诲得是,孙儿疏忽了。”转脸看锦书脸上犹有泪痕,悄悄伸手拭了拭,“朕错了,往后再不说了,惹你伤心,对不住了。”

    太皇太后宫里的人鲜少和皇帝有接触,每次圣驾晨昏定省都是矜持庄重的。因着天成的威仪,说话也不多,问了太皇太后温寒就告退,高居九重,日月比齐的光辉,谁敢觑眼直视!以往见了后妃们不过温言寒暄,问吃问喝问身体,哪里像目下这样,几乎把心肺都掏出来的!

    众人一面感叹,一面又觉皇帝原来也是血肉俱全的,敬畏之外多了几分亲切似的。

    太皇太后无奈叹息,听听,对不住?这话是人间帝王说得的?原当他得到了,对情至少比先帝清醒些,谁知父子俩分毫的不差。

    锦书臊得无地自容,忙撂下他上去搀扶太皇太后,“老祖宗进屋子去吧,太阳燥呢,没的晒着您。”

    皇帝默默上另一边搀了,上台阶引太皇太后在虚弥座上坐定了方道:“孙儿初三便挥师北进了,先来同皇祖母辞行,怕到了眼巴前事多,腾不出空儿来。”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像有千言万语,嘴唇嗫嚅几下,最后只点头道:“我听崔说了,我心里虽舍不得,却也不好阻止你。你是江山主宰,十年垂拱而治,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这趟御驾亲征,必定是能大获全胜的。只是漠北苦寒之地,圣躬千万要仔细才好!”

    锦书应道:“奴才随扈,自然尽心竭力伺候万岁爷,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笑道:“我知道你要随扈,倒真是宽慰好些。军中都是些爷们儿,皇帝近身的都是些大将胚子,带兵的大老粗们,就是有孝心也侍候不得法。太监们都是狗脑子,胆儿又小,皇帝一上脸子就吓得屎尿齐流。”太皇太后侧过头压低声道,“皇帝有事候爱使性子,荒唐事办起来毫不含糊。就说上次翻你墙头,这就是一宗了。太监们劝不动他,你是他的克星,比帝师还管用。”

    锦书脸上尴尬,讷讷到,“那事儿老祖宗也知道了?奴才就是个祸头子,都没脸见您。”

    太皇太后慈爱一笑,“不是这么说的,我也年轻过,偶尔的出回格不算什么。他和你好,你就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你好歹替我看顾他。”说着瞥了皇帝一眼,“你瞧瞧,咱们坐着,他就恁么不错眼珠儿盯着你。要是在民间,他这点子出息横竖是个妻奴。”

    锦书抬头看他,他坐在槛窗下喝碧螺春,面皮白净清秀,端着盖碗的样子莘莘儒雅得像个青年秀才。竹叶青的便袍上宝相花繁复缠绵,腰上系着葫芦活计行服带,夔龙箭袖不宽不窄露了一道明黄的边。才垂下去的眼察觉到她在瞧他,便转过视线和她对视,抿嘴浅淡地笑,眸中那圈金色的光环宁静而温暖,只消一瞬,就能让人溺死在里头。

    锦书有些羞涩,靠着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别笑话奴才,万岁爷待奴才好,奴才唯有结草衔环报答主子深情。”

    太皇太后一迭声道好,“你们夫妻敦睦,我也足意儿了。”又对皇帝道,“我的哥儿,你是个细心人。战场上刀剑无眼,旁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唯有操心你……”

    皇帝笑道:“皇祖母忘了,孙儿是刀山火海里摔打出来的,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识过?小小的鞑靼不足为奇,朕势必荡平四夷,保大英社稷永固。”

    太皇太后颔首,对崔贵祥道:“总管,吩咐厨子们用心巴结,叫万岁爷和皇贵妃用得高兴了,我这儿重重地有赏。”

    崔贵祥见着了锦书自然是分外亲的,笑得眼睛都迷成了缝,哈着腰响亮地应个嗻,“内务府才送来个江南厨子,做了一手漂亮的水乡菜。奴才这就传话去,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伺候主子们。”

    锦书站起来肃了肃,“您受累了!”

    崔贵祥扎地打千儿,“奴才心里高兴的,主子别这么说。”言罢却行退出去,锦书隔着玻璃窗看,崔总管到底是有了年纪,步履有些蹒跚。大约是那时候净茬儿留下的病根儿,背佝偻得越发低,看着叫人可怜。

    太皇太后知道她心里所想,笑道:“你安心伺候你主子爷,崔总管这头只管撂开手,已经在下头掌事太监里物色人了,等带了出来就替下崔贵祥。崔贵祥劳碌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就是旗下奴才的奴才都个个升发得势呢!咱们赏他宅子下人,叫他好好过两天受用日子,也不枉咱们皇贵妃叫他一声干爸爸。”

    锦书欢喜不已,忙离了座给太皇太后磕头,“老祖宗是善心菩萨,奴才叩谢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示意春荣叫搀起来,锦书挨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了,软糯道:“老祖宗,奴才还有一桩事求您呢!今儿我带了个人进园子,送到老祖宗跟前替我尽孝道的。这人您也认识,就是先头万岁爷春巡路上开脸的答应,叫宝楹的。她昨儿玉牒上除了名,也招人可怜的,送到掖庭是遭罪,奴才想老祖宗心肠最软,倘或能留在您身边,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问了缘由,怅然一叹道:“也是个苦命的!既这么就留下吧,回头交给塔都料理,瞧哪儿有缺就补上罢了。”

    皇帝枯坐半晌,对宝楹的事半句也不参与,只抚着手上翠玉扳指道:“园子里有精气儿,皇祖母细心颐养,孙儿已命达春带禁军警跸,待孙儿班师回朝就来迎皇祖母回銮。”

    “我这里你不必费心,宫务也撒开手。我人在园子里,也能留神宫里的琐事。”又问,“亭哥儿呢?这趟他伴驾么?”

    “朕派他坐镇京畿做粮草官,保前方大军吃穿,牲口嚼谷。他小事儿上荒唐,大事上不含糊。听说前儿得着个鸟宝贝,翅膀一展有六尺多,熬了一夜的鹰,打算下回秋祢叼黄羊的。”皇帝笑了笑,“折腾得够呛,朕还怕他误事儿,没想到今儿一早就进了西华门,和几个军机章京还有军机行走琢磨辎重托运,库银粮饷说得头头是道。”

    太皇太后也展颜一笑,“齐哥儿跟着他学办差,怕他这个叔叔带坏了侄儿。”

    皇帝应道:“那不能够,东齐天性深沉,和长亭不是一条路子上的。”

    太皇太后说笑几句,又想起入了空门的长孙,长叹之下泪水涟涟,掖着眼问:“东篱那里有信儿没有?”

    皇帝脸上黯然,垂眼道:“长亭入伏头天去瞧过,说气色还好,日日听师傅授课业,心胸也开阔了好些。七月里要跟着方丈云游,到底是孩子,边说还边笑,要饱览大英锦绣河山呢!”

    他的眼眶渐渐濡湿,心底最深处泛起刺痛,忙起身眺望窗外,触目所及竟是昆明湖畔的卧石。犹记得上年入夏父子俩在那里垂钓的情形儿,再想如今骨肉分离,他在庙里凄楚孤寂……就像生命中缺失了一块,消弭无形,寻不回来了。

    承德十年六月初三,紫禁城外鼓乐齐鸣、炮声震天。

    整个四九城沸腾起来,城门之外关道两侧挤满送行的百姓,众人扬尘舞拜、山呼万岁。漫天都是招展的龙旗和宝幡,三军将士“不灭逆贼,誓不还朝”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午正时牌,承德帝宇文澜舟率部众十万挥师北上,出德胜门直奔斡难河卫而去。

    这一路山高水长,行进虽然顺遂,到底有三成是步兵,靠一个脚印连一个脚印走出来,到新巴尔虎右旗便用了将近四个月。

    越往北,行军越难。漠北入冬早,才过十月就已经下过两场雪,这趟的雪尤为大,不是纷纷扬扬的雪沫子,而是成团成团鹅毛片一样。仅两个时辰,山川、河流、驿道、村舍都成了白皑皑的一片,迷迷茫茫,混混沌沌。风裹着雪,雪夹着风,天地间肃杀一片,转眼已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渠了。

    打头列的马队缓缓而来,为首的是个大胡子将军,目光沉稳,一手扶刀,勒马远眺。

    探路的军士翻身下马来报,“阿军门,前头大雪封山,天也眼瞧着要暗,奴才打探前头有座荒弃的狱神庙,是不是就地驻扎下来?”

    阿克敦调转马头直往羽林军纵深处奔去,一路甲兵如林,雁序旁列,越往前,戒备越严密。上百的御前侍卫佩刀警跸,一身的油绸雨衣两肩有银白护甲,头上孔雀翎子被雪覆盖住了,只有猩红的珊瑚顶子还露在外头。天那样冷,没有一个是拱肩塌腰的,脚上绑着缚带,眉毛胡子上结了冰碴子,仍是钉子一般在王庭两腋侍立。

    九龙乘辇像个四方月台,四角上是盘龙铜立柱,拱着一方明黄云龙顶篷。法驾左右的内执事太监尤为惹人注目,一个个膀大腰圆,满脸的狠戾狰狞。这帮子材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伺候奴才,当初进宫就奔着粘杆处去的,都是老公(太监俗称)里头选拔出来的厉害角色。粘蝉捉蜻蜓是拿手戏,要紧时候提溜出来往行在边上一撒,那就忠肝义胆为主子玩命拼杀的死士。

    阿克敦见惯了这帮红眼的家伙,瞧着就像家里养的那条牛犊子似的狼狗,没事儿就爱龇牙咧嘴的掙绳子。对外人狠,抽冷子能咬下人一块肉来,对自己人倒是绝对的忠心。不过再怎么能,在他看来横竖是玩意儿,也不放在眼眶子里。

    他下马踩着厚厚的积雪朝御辇方向去,尚隔着五六丈,头道关卡就是大学士富奇。他骑着黄骠马,猞猁猴皮斗篷下穿着黄马褂,腰上佩着镶金饰红的玉带,一手执黄节锁,面上自有七分威严,正是这趟卤簿的总管带。

    阿克敦就地打千儿,回了前头探路的结果。富奇应了,踅身往御前去,后头还有勒敏、继善、卢绰、陈蕴锡等一干随扈上书房大臣,众人因忌讳行在有女眷,不方便一同前往,便纷纷勒马在原地候旨。

    长满寿拢着袖子早在络车前等候,看见富奇来了忙哈着腰道:“万岁爷先头有示下,前面只怕是没路了,今儿就地围营,瞧明儿天气再说。这节令上耽搁三五天的也是常情,连着赶了半个来月,一来将士们劳顿该做休整,二来贵主儿千金之躯也受不住。所幸离满洲里不远了,过了新巴尔虎,就往斡难河卫和宁古塔绿营军汇合。”

    富奇垂手应了个嗻,“请二总管转禀主子,朝廷密折到了宁古塔,鄂伦岱已经出城五十里迎驾,只是正遇上这风雪天,困在小肯特翻不过山来。”说着朝御辇上瞧了一眼,黄幔低垂,中间还隔着几道厚毡子,也瞧不真里头情形,便问:“主子娘娘的病这会子可见好?这地方冷起来和北京不一样,夹伤带寒的,别说女人,连爷们儿家都扛不住。”

    “可不!”长满寿搓了搓手,带着兔皮耳套的脑袋看上去很滑稽,像县城衙门里管笔录对话,专出馊主意坑人贪小利的师爷谋士。他看着远处开始驻扎搭营房的大军,又仰头看了看这灰蒙蒙无边无际的天。穹顶压得极低,仿佛一举手就能够着似的,看来入夜还得有一场大雪。

    “这一路万岁爷辛苦,军中一色的爷们儿,连耗子都是公的。主子娘娘病中没人能看护,万岁爷寸步都离不得。昨儿昆大人说前方战事,主子娘娘像是又厥过去了,万岁爷一刻也没法子撒手。”他挠了挠头皮,“今儿议政,估摸着还是拉帷幔的。没法子,天儿太坏,太医配的药好几剂下去都不见效。”

    富奇道:“正加紧着驻扎,王庭行在先抢着布置好,叫皇上和贵妃娘娘好好的歇一歇儿。”

    正说着,继善扑着袖子上的积雪过来,对长满寿道:“二总管代我进去通报一声,我有要事面见圣驾。”

    长满寿一凛,“是,请大人稍候片刻。”言罢撩袍子登上玉台,打起毡子蹭步进了御辇内。

    那边李玉贵迎上来,他忙通传继善大人要面圣。李玉贵抬眼看看他,脸子像土地庙里的泥胎,只说“等着”,转身便进行在。长满寿往手上呵着热气,不敢跺脚,只觉冻得半边身子都木了。一会儿李玉贵出来,往盘龙柱旁一站,笑着对继善道:“三爷,主子爷叫进呢!”

    继善跟着李玉贵进了九龙法驾里,皇帝戴着紫貂沿海龙皮正珠珠顶冠,面前摆着一张花梨矮几,正全神贯注在聚耀灯下看沙盘布阵。见他进来便赐座,也不问情由儿,眉上打着结,手里摆布着红幡小旗,自个儿嘴里数叨着,全局转换位置左右搬动,竟是入了迷的模样。

    皇帝行伍出身,统筹调度是他的看家本事,继善跟他打过大小十几趟战役,他的习惯他是知道的。他想事儿的时候你不能言声儿,他不搭理你,你不能自顾自的叨扰他,要是不留神惹得圣躬震怒,什么姑表兄弟小舅子,通通的打发你上伙头营里挑劈柴去。

    继善趁着静候的当口打眼瞧,须弥座两侧是雉尾双龙扇,皇帝身后的明黄幔子上雕龙绣凤,卷轴两头的八宝流苏直垂到地上。这道帘子后头就是端僖皇贵妃,大邺王朝最后一位帝姬。他想起仙逝的姐姐,莫名有些失落,死后追封到底不如受宠加封的风光,皇帝地宫里只备了两具棺椁,先头皇后自不用说,横竖是没有份子的,能和皇帝千古相随的,看来只有里头那位了。

    他正发着愣,皇帝那里撂了手上小旗低声道:“先攻本雅失里部,阿鲁台部在飞云壑那头,易守难攻,必定是要费些时候的。你回头传朕旨,挪进行在后宣他们进来议事。”

    继善倾身道是,“先前撒出去往东探路的哨子来回,达赉湖边上有一队商旅驻扎着,长袍、坎肩、皮帽子,腰上挂火镰,脚上穿着毡靴乌拉,瞧样子是蒙古人打扮。上去问了,领头的会说汉话,说是往珠勒格特贩茶叶的茶商。奴才觉着可疑得紧,蒙古人和鞑靼人原就是一根藤上下来的,论奇袭是不能够的,只是这当口离大军只四五里远近,不像是普通商贾百姓。”

    皇帝抚着案上手炉沉吟,“打发人远远盯着,不能扣押,也不能往军中带。十万大军非同儿戏,就像个水囊,破了个口子就可能一败涂地。几个人?”

    “约摸二十来个人,押着七八辆货车。”继善起身扎地,“主子别费心了,交给奴才打理就是了。”

    皇帝嗯了声,“用水现取,拿雪水煎。这地方和南边不同,不说鞑子往湖里洒药,草原上人吃牲口嚼,死了畜生往河滩上扔,三伏天招牛虻蚊蝇。入了冬新死的烂不掉,窝着作瘴子散毒,万一误食了不得了。还是拿老天爷现成给的,那起子猴崽子也风雅一回,昆和台还埋上年雪水泡茶喝呢,又不是老酒,越陈越好。”说着一笑,“你上那队茶商那儿去,把他们的茶叶全买下来,就说博格达汗要赏三军茶喝,他们有多少咱们要多少。他们做这买卖的,八车货,少说也有三四百斤。你细瞧瞧,拿得出就罢了,拿不出,带上禁军格杀勿论。”

    继善嗻的一声领命却行出去,冲着外围几个军校和标营管带挥了挥手,十几个人翻身上马,牛皮鞭子狠劲儿一抽,抬脚就陷进两尺来厚的雪堆里。跑了老远了,看不见马蹄子,就看见上下翻腾的,披着厚毡子的圆溜溜的马屁股。

    黄幔子后的人咳嗽了下,声气儿很弱,伴着微微的喘。皇帝回身进去,锦书斜歪在靠枕上,脸色潮红,眼睛里黯黯的,看着他,面无表情。

    皇帝的心无端颤起来,强作镇定端了茶盏来,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嘴边,笑道:“醒了?脸这样红,八成又发热了。过会子让他们送水来,我给你擦身子散热。先把药喝了,放了有时候,都凉了。”

    她动了动,皇帝以为她要自己喝,忙往她背后垫靠枕,小心翼翼把碗送过去。谁知她突然扬起手,一掌便将那药盅挥开了。

    黄釉碗骨碌碌滚了几圈,倒扣在龙头竿前的芙蓉簟上,墨黑的药汁溅得满地狼藉。皇帝一时怔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你别躁,这么的对身子不好。”皇帝也不恼,躬身去拾那碗,只道,“是这天气闹的,我原说不叫你随扈,你偏不听,看看眼下,人多遭罪!伤风总要缠绵个十天半月的,哪能一气儿就好了?慢慢地调息,到满洲里横竖就差不多了。”

    他尽量说得轻松,心却一直往下沉。隐约感觉不对,她再纵性儿,大节上向来是不失仪的。前儿还倚在他怀里说拖累了他,今儿眨眼就变了成色。他飞快地回忆,一处处地过滤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突然想起昨天晌午她冲热得厥过去,严三哥用银针给她封穴推宫,他见她不安稳,前方又有新战事回禀,一头撂不下她,一头军务又亟待解决,便留着神在御辇里召见了军机大臣……

    难道是议到攸关的地方说漏了嘴?他愈发的心惊,试探道:“你是在榻上躺久了不顺意儿是不是?咱们眼下正安营,行銮布置成了就挪过去。外面雪下得大,你要是愿意,过会子退了热,我扶你出去瞧瞧。”

    她仍是直勾勾盯着他,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愤恨。她说:“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我都听见了,你要杀弘吉驸马,要杀我的弟弟!”

    皇帝的脑子“嗡”的一声就炸开了,果然是这样,自己疏忽,竟以为她病得昏沉沉,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他两难地看着她,“这事儿咱们再议,你也别揪在这上头……”

    “你杀光了皇城里的宗族,连一条根都不肯给慕容家留下吗?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什么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什么屠皇族不是你的本意儿,分明是狡辩!”她抚胸急喘起来,“你要在太和殿升座,你要皇位坐得安稳,所以你要把姓慕容的杀得一个不剩……既这么,索性连我一块儿杀了吧!”

    皇帝的头剧烈痛起来,一步错,满盘皆落索。他早知道不该带她随扈,这件事瞒了四个月,终究是到了头。他横了横心,早晚都得有这一天,该来的逃不了。

    他旋身把碗搁下,只道:“你姓慕容是不假,可出嫁当从夫,这话我早前就同你说过。还有一点,后宫不得干政,如今不是家务事,慕容永昼勾结鞑靼人在大英边境烧杀掳掠,这些你是亲眼见的。”他捏着拳说:“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大英的子民不是原来大邺后裔?他这样的人,就是把天下重交到他手里,他能治理好么?暴虐堪比桀纣,除了喝百姓的血,还会什么?”

    锦书不听他那些,她到底是女人,女人心里装不下江山社稷,她只知道血浓于水,她为了自己的弟弟可以拼命。

    “你要剿灭鞑靼是名族大义,可永昼能不能留下?届时只要你一句话,不求你封王封地,只要留他一条命,我们姐弟可以远走天涯,永远不再踏足中原。”她有些卑微的弓着身子,放缓了语气,“你就瞧着咱们的情分,放他一条生路吧!我去找他,好好和他说,成不成?”

    皇帝像被踩着了尾巴,一下变了脸色,“你是朕的皇贵妃,是入了宇文氏玉牒的人,你要和他远走天涯?你凭什么?问过朕的意思吗?就冲这一点,慕容永昼万万不能留。不用多费唇舌,你是宇文家的人,和慕容氏再无瓜葛。做好朕的贤妻,比什么都强!”

    她一点点落寞下来,颓然瘫倒在狼皮褥子里。

    自从得知弘吉驸马就是永昼起,她熬得心肝都要碎了。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失散的兄弟,这样的两难!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杀永昼的,以前他血洗皇城时她还小,有心无力。如今不一样了,她大了,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惨剧再重演。

    她想念弟弟,和永昼分开十年了,他吃了多少苦,自己有好多话要和他说。那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使要死,也要和永昼死在一起。

    皇帝看她丧魂落魄的,思忖着自己才刚的话说重了些,不免又后悔。踌躇着挨近她坐过去,温声道:“锦书,你素来通情达理,咱们夫妻是血肉相连的,什么不好商量?别说要和老十六走的话,在我这里是大忌讳,你忘了上次你出逃的事了?朕会发狂的,你不怕要我的命么?”

    她心里发酸,身上燥热得几乎燃起来,头昏脑涨的半合上眼,只觉腔子里发紧,额上起了层细密的汗,不能缓解病症儿,愈发的沉疴起来。

    胸口好空,浑身都疼。她抓住他的衮服箭袖哭道:“澜舟,我真是难死了,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慕容家的男人?我跟了你,你却要把我娘家人赶尽杀绝,你为什么这样狠?”

    他探身把她抱在怀里,她烧得滚烫,抽泣的样子像个可怜的孩子。他是无可奈何,除了这条道没别的路可走。慕容永昼要是个庸碌无为的废物倒也罢了,偏偏生成大将之才,这种人放到哪里都不安全,即便他这一辈不起事,他的子孙也不能叫后世君王安生。好比插在肉里的刺,不连根拔起就会令人痛不欲生。

    “你先别琢磨那些,好生颐养身子是正经。”他捋她的发,一遍遍不厌其烦。稍顿了顿方道,“战争和女人不沾边儿,生死大伙儿都是以命相搏,我若是败了,照样儿的死无全尸。你舍得我么?我能放过老十六,他未必能放过我。你用不着替别人操心,不论谁胜谁败,你照旧的稳坐钓鱼台,谁也伤不了你……这就够了,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剩下的只有拼尽全力,击倒敌人。”

    她慢慢抿上唇抽身出来,或者是她不懂战争,不懂男人的心思,他们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慢慢摇头,她只看见他情深似海,从没见过他对敌人的狠诀。他自有他的孤高嗜血,把她和皇位放在一起,他的选择一定是后者。她当真昏了头,会把她当成用情左右得了的普通男人。

    她垂下头,无力到了极致。她舍不得他,也撒不开永昼,不能抉择,束手无策。

    皇帝的眉头拧成死结,他回头冲门外道:“打发严三哥重新熬药来。”

    李玉贵听见御辇里起了争执,老早就让到门外去了。提心吊胆在寒风里站了两炷香,冻得脸色发紫,百骸发僵,就像四九天把手泡在冰水里,一丝钝痛沿着经脉往上蔓延,闪电一样直劈在脑仁儿上。

    皇帝一出声,他猛打个激灵醒过味儿来,着急忙慌应个嗻。远远看见土丘那端扎营的军士在牛皮大帐前点起了火把,便踅身进辇,隔着黄毡通禀,“回万岁爷话儿,行在已经搭成了,诸位大人在营前候驾,请主子爷升帐。”

    皇帝看一眼榻上的人,无奈道:“你先歇着,等到了满洲里往你身边填人伺候。我这会子且忙,等办完了再来瞧你。”说着披上乌云豹氅衣冒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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