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小麦到了4月份的时候就开始拔节,农民便要给它们补充足够的水分,一望无际的麦田都将在这个时段里被地下的水浸过一遍,农民们各自分了组,每个组又抓了阄,记不情愿但又无奈地排着灌溉的顺序,机井从那一天起就不停下了,一连抽上好几天,夜以继日。我时常站在井口边看白花花的水从管子里喷涌而出,觉得大地就是母亲的比喻如此形象地摆在了我的面前,白花花的水就是乳汁,夜以继日的喷涌是母亲无私的奉献。我生怕有一天管子里再也流不出水,正像一位母亲流干了心血而骨瘦如柴。
手里攥一把粮食要比攥一把钱踏实的农民都要在这个时段把自己的粮田打理好,于是人人争先恐后。也正是因为这样,有好几次,在夜里11点以后,母亲和我就拿上铁锨和电筒出发了。此时的夜已经极静了,远远地可以听到井口那里哗哗的水声,水便沿着垄沟伸向无边的黑夜里,悄无声息。偶尔遇上几个蝼蚁洞跑了水,发出极空灵的叮咚声,这声音在我听来就如天籁,仿佛瞬间就可以把我置身于古木参天泉水潺潺的幽谷中,但周围到底是遥无边际的黑夜,我也必须扛上铁锨,找到洞口,两锨下去,断了这音乐般的声响。有月光的时候,一层薄雾从麦田上蒸腾而起,天地间就氤氲一片。
夜也越来越深了,甚至可以听到很远地方某些夜行人的谈笑声。每隔几分钟铁轨上便要经过一趟列车。于是列车上一闪即逝的灯光,渐渐隐去的咣当声,还有头上无垠的星空,若有若无的灯火,忽隐忽现的树影,清凉的风,飞鸟的尖叫,远处的农民为了驱除睡意而扯着嗓子放出的歌声,这一切的一切,仿佛组成了一个梦境,我在这时昏昏欲睡,这景象亦假亦真,我如一个呆者,毫无防备地让这些画面和声音纠结成回忆,直直地刺入我的脑海里。
每在这个时候,母亲都会把我从睡意中唤醒,脱下外套递给我并叮嘱我到地头上去睡一会儿。这极深的夜确有一点凉意了,可我借着电筒的光,分明看到母亲的头上正冒着热气,心中愧疚之感一下子涌出来,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母亲在劳作,而我仅仅是拿着电筒,随着母亲缓慢地前行,其间我也曾坚持要帮母亲改几个口子,可是都被母亲拒绝了,母亲说:“你只要陪着我说说话就行了。”于是母亲就这样,跟我讲着家里的琐事,讲着村中的琐事,但最多的还是母亲回忆她那个年代的种种经历,这时常让我着迷,我也讨好似的时不时故意插上几个问题。也只有在这时,在无边的黑夜里,我,母亲的儿子,才能静静地聆听着母亲的话语,也才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还原未及成熟的,只属于年幼无知的我那童年的单纯生活。
母亲似乎有对儿子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儿子也仿佛有对母亲说不完的话,一切都那么温馨,那么令人心旷神怡,是啊,也许这才是母亲同意我来地里的原因吧,可是年少无知的我,那时又怎么能理解母亲到底需要的是什么呢。很快,黎明降临了,我们也浇完了地,母亲脸上带着一丝疲倦,收拾好农具,带着我毫无怨意地走回了家里。
时光逝去,这样的经历又能有几次呢。
为了学业经常不在家,考上大学后,去了遥远的南方,是真正告别了故乡的母亲和土地,以及夜里的一次次灌溉的经历,母亲老了,我更是极少在家,恐怕再也难以回味这幸福的一幕了。
我常想,这土地被祖祖辈辈耕耘了千代万代,也养育了千代万代,有多少人曾在静静的黑夜里引导着垄沟里的水流向沉默的大地,这不语的大地啊,正如不善言语的农民,用心血哺育着我们。在那样一次次的夜里,我时常放下铁锨,蹲了下来,侧耳倾听,麦子在贪婪地吮吸着母亲的乳汁,发出滋滋的声响,这声响急切,坚定,执著,分明是在宣告又一个收获季节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