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海

    （一）

    安东送走了早上专家门诊第十二个病人，习惯性地转身走到水池边开始洗手，他低着头专注而细心地洗着。他的手指白皙纤长，是一个外科大夫标准手型。关了水喉，他抽出几张纸，慢慢擦着，同时抬头看了看白墙上的钟，快十点半了。他知道，外面的护士小红看他差不多了就会将下一个病人请进来。

    安东闻到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他的大脑立刻找出了这味道主人的影像。这气息确切地说不是闻到的，在和来苏儿打了这么长的交道后，即使是最好的香水对安东这类工作的人来说也不过如此。这淡淡的味道是一种感受，安东第一次遇上时，想起了小时候的冬天，外婆被子在阳光里晒过后融融的温暖滋味。

    安东停顿了一下，转身坐了下来。

    “我、不、愿、意。”安东听见她一字一顿轻轻地坚决地对着自己说道。

    安东心中泛起一丝焦虑。多年医生的习惯促使他开始说服的过程。

    “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选择，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对女人来说是很糟糕的事情，有点残酷，但是现在”“你不要说了，安医生，我已经百分之百想清楚了。”对面坐着的女人不太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那个女人一双漆黑的瞳孔落在安东的目光里，清澈明亮。

    在安东的行医生涯中，碰见的女人形形色色，他看见过的漂亮女人也算很多。安东把五官标准的女人叫做漂亮，现在的化妆和整容使这类女人越来越多。安东也遇到过另一种女人，她们不一定符合三鼻五眼的规则，但她们很独特，气质虽各不相同，可总归是看着受用，看着舒服，他把这类叫美丽。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后者，她身上有一种气氛，是一种能感受到的美丽，是这种女人中的佼佼者。

    安东在很多天前第一次遇上她时，就明确地感觉到这女人身上的某一种东西。安东后来想起时，有一个词跳出来“妖娆”

    她身形修长，眼睛明亮。她周围如同有一种气韵，似有似无。就像这女人奇异的名字:离海。

    在初次看到时安东曾想过一阵，会是她的真名吗？女人的年龄是应该在七十年代出生，那时的父辈们似乎不会把这样一个伤感的词加在一个女孩身上的。

    （二）

    秦离海优雅地坐在诊疗室中，她乌黑光亮的卷发如画一般垂落在后背，衬托出下巴到脖子到胸部的线条优美的起伏。

    她刚才的抢白打断了安医生的话。她知道，对面这个比自己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医生会说些什么。以他们医生的逻辑，她秦离海选择的这条不归路是太缺乏理智了，完全不是正常人的想法，要么就是太无知了，那缺乏就是疾病的知识，才会这样草率地考虑问题。

    秦离海明亮的黑眼睛转向了安东，她捕捉着安东在镜片后面的目光，然后锁住他的目光。停了几秒钟后，秦离海仍然是轻声柔和地问了一个问题。

    安东有一丝不自在了，这个叫秦离海的女人眼睛凝视着他，她目光亮如秋水，深幽莫测。他刚想移开眼睛时，却听见她问了一句话，安东不由自主移了一下脚尖。

    “安医生，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可以。”

    “我美吗？我是说美丽，你明白的。”

    安东的心猛然跳了一下，他的眼睛反射性地在秦离海身上转了一圈。

    “哎美嗯嗯，很美！”

    说完最后一个字，安东忽然间有一种直觉，在一瞬里他仿佛看到一幅景象：四周是明亮的镜子，镜子里映着秦离海优美曲线的女性身体。

    而现在，他要做的事情是让这个女人自己同意，允许他安东切掉她的乳房。

    镜子里动人的起伏线条断裂了，再也没有了，她的胸前留下的是他切割的线条，即使他用尽全部心力，也绝没可能和她原有的线条融合。

    安东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然，做医生的是不能把这种情绪流露出来的。

    毕竟秦离海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失去乳房的美丽女人，毕竟美不美这件事和生命这件事根本没有可比性。

    安东是外科医生，他要想的是怎样保住这个人的命，这才是他的天职。

    安东再一次开口：“秦小姐，我知道这件事情对女性是很难接受，是很可惜。但是，你的生命总归更重要啊，有了生命一切才有可能。再说，手术之后身体恢复了，可以用乳房修补术或其他方法在外观上做些弥补，很多像你一样遭遇的女性后来仍然很美啊。”

    秦离海的嘴角弯了上去，翘翘的，眼睛有一点眯起的时候，四周有了细细的纹路。这个笑容的表情印在了安东的心里就再也抹不去了。

    微笑着的秦离海没有说话，只是晃晃头，一缕光亮的长发划过了肩头，依靠在她挺拔的胸上。

    （三）

    秦离海坐在石板上很长时间了，她的目光停在母亲的相片上一动不动。相片里，妈妈正是三十岁的时候，依然年轻而美丽，优雅而知性。只是妈妈的目光有一种不确定的感伤，清晰地通过照片流泻出来。这是妈妈最喜欢的相片。

    “小海，漂亮的小海过来呀，到妈妈这儿来呀。”妈妈温柔的声音永远紧紧贴在秦离海心里。

    秦离海蹒跚着迈步，在阳光普照的院子里。妈妈站在紫藤花架下，穿着白底兰花的衬衣和深蓝色的裤子，优雅地向她伸开双臂。妈妈秀丽的脸上有一种动人的气韵，秦离海朝着这种动人扑了过去。

    秦离海从来没有见过父亲。

    小时候，妈妈总是对她说爸爸在大大的船上，大大的船在海里开呀开，要等离海变成最漂亮的女孩子时，爸爸的大船才能回家，离海就能见到爸爸了。

    那时秦离海每晚睡觉前总是怀着真诚的愿望，明天醒来时已经美丽动人。但是每天早晨发现的事情总是让她沮丧。她还是原来的样子，爸爸就还是回不来。

    后来，秦离海上学了，慢慢也就知道了一些事情。她在母亲肚子里不安分时，爸爸的船在海上也不安分，她出生了，爸爸的船永远回不来了。她的妈妈在明白清楚地知道时，给她起的名字就是“离海”——“离天恨海”

    知道了事情的秦离海在不大的年纪有了一种很成熟做法，她没有哭倒在妈妈的怀里责问，而是小心地帮助母亲继续完成这个追求美丽的谎言。慢慢时间久了，秦离海发觉了这样做的好处，它是这个由两个女人组成的家庭里隐密的希望，是她们能够生活下去的根源。

    秦离海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在母亲坟前的石板上，来回摩挲。手上修剪精致的指甲，涂着透明光亮的甲油。她带来的白色月季花瓣在微风中细细抖动，这是妈妈最爱的花，也是以前她们家小院里种得最多的一种。

    自秦离海有记忆时，她们家的院子总有鲜花开放，春夏秋冬每季不断。妈妈在花旁常常感叹说，女孩子就应该像花一样漂亮。妈妈在花还没谢时，就把它们修剪下来。谢了花瓣的花不好看不完美了，妈妈这样认为。妈妈会把花瓣一片片摘下来，压平装进纱布小包，放在衣服被褥里。这些东西在用的时候就会有一种香味。夏天时妈妈将鲜花泡在水里，她和妈妈就常用这个汁洗澡，她们身上也就有了淡淡的香气了。妈妈说身体的味道是秘密的眼睛，是无处不在的。

    她们的房间里有浅蓝色的窗帘，还有妈妈用白色纱线钩织的蕾丝桌布。家的好不好看是女人好不好看的起点，妈妈一直这样教着秦离海。

    秦离海记得每年的春末夏初和年关前面，妈妈会挑个天气很好的日子，拿着钱和布票，牵着她的手，上街买她们觉得最好看的布料。几天后，妈妈会把布料做成周围人啧啧称奇的漂亮衣服。

    她永远都记得和妈妈走在路上时，别人投来的眼光。衣服是女人的另一张脸，妈妈培养着秦离海的观点。衣服破了一点的话，妈妈不会像当时周围的人一样修个补丁，她一定会找到几件旧衣服，把它们拆掉，镶拼成一件新式样的衣服。妈妈觉得破了旧了的衣服是绝对不能穿在身上的。

    小学四年级时，秦离海的班主任家访时含蓄地对妈妈说起，小学生总是穿新衣服对思想品德和努力学习有妨碍，影响也不好等等。在秦离海读书的那些年代里，如果不是因为爸爸殉职的原因，那么她和妈妈这样大胆而不加掩盖地喜爱美丽的行为，是绝对会被大肆批评的。

    秦离海清晰地记着妈妈高贵的盘发和优雅的脖子。在大家都是齐耳短发的时代里，是那么样与众不同和动人心魄。

    秦离海还是小女孩时，妈妈就要她把衣服和裤子叠得没有一丝乱纹。每晚睡觉前把第二天穿的裤子压在褥子下面，这样裤子在第二天就毕挺了。她还要像妈妈一样擦雪花膏，细心地慢慢擦满脸上的每个角落。不漂亮的女孩子谁会喜欢啊。

    秦离海那时很喜欢粉色，妈妈用粉色的布头在她小碎花的书包上做了蓬蓬的很大的花边，这个美丽得出奇的书包在她细细的腰肢旁摇摇晃晃了好多年。

    不管当时年代周围的人们怎样好奇地看着她们母女，这两个奇特的女子在对美丽的嗜好和追随里，一天一天生活着。就如两朵莲花般高高伸出水面，温柔而执着地在风中袅袅婷婷。

    秦离海陷在往事的回忆中，不觉里黄昏的暮气渐渐浮在远天，一丝凉意使她动了动肩膀抬起了头。

    （四）

    路灯昏黄的光弥漫在夜色已深的街头，安东在十七楼病区办公室里低头看着窗外。

    今晚轮到安东在病区值夜，现在病房里已安静无声，偶尔传来几声咳嗽。

    他站在窗口有一阵了，眼前萦绕着一个形象。他竭力想说服她做一个正确的选择，帮助她挽救将来的岁月。但是今天早上，她用一个微笑的表情让他无所适从。

    安东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什么原因使一个人做出如此的决定。是钱吗？她有极好的穿戴。是婚姻吗？他接触过她的丈夫，那个高个男人望向她的眼神就让安东知道不是。是承受不住痛苦吗？也不会，她有一股极坚定的力量在心里，安东能明确地感受到。为了什么呢？或者她回去另寻名医？安东摇了摇头，笑了笑，自己这是干什么呢。

    今天上午在门诊室，安东在和秦离海的丈夫交谈时，她正望着窗外的白色月季花丛出神。这使她本就翦翦如水的瞳孔流光溢彩，她脸上的明晰线条浮现出密密的柔和，很显然，她陷入对某一事物的追忆。安东偶尔一瞥时，心中一时恍惚。

    秦离海让安东想起了一个人。

    那是安东还年轻得一塌糊涂时，在青春悸动里，他喜欢的第一个女孩。

    她坐在他的前排，安东至今仍清楚记得女孩留了一个很短的发型。上午第二节课时，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的头上，强光的照射下，安东能看到她耳边可爱的细细的绒毛。夏天来到时，她穿着薄薄的衬衣，隐约勾勒出迈向成熟的身体，能看到她衣服里细细的胸衣带子。这常常使他想入非非，那时他青春勃发，正对异性充满好奇的时候。为一些现在看来很好笑的问题而困扰。他总是疑惑女人的文胸看上去是如此复杂的东西，她们是怎么把它穿上去的，当然，有时不免会想得深了，比如那个被裹住的神秘禁区。

    那个女孩子有一件浅红色的胸衣，每次她穿上这要命的嫩嫩颜色，安东这一天就会神魂颠倒。他离她是这样的近，只要他在拿书或三角尺时，手微微再向前伸长一点，他就能触到那个美丽的身形。这个想法诱惑地折磨着他，直到高中毕业。

    后来很长一段时光里，安东对短发的穿粉色胸衣的女人有好感。这个感受成就了他第一次的恋爱。在大学里，学医的他认识了女性的身体也从女友身上获得了体验。从此之后，那青春时光朦朦胧胧的感觉就再也没有了。

    那个有奇异名字的奇异女子，在不觉间唤起了安副主任医师青涩时期对美丽最初的记忆，甚至安东自己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心理。他已经见惯了女性的身体，好看的，不好看的，健全的，不健全的。无论怎样的身体都已经唤不起他的热情。作为医生，他有权利接触它们，抚摸它们，但是这种皮肤对皮肤，肌肉对肌肉的触及，他根本没有丝毫感觉。在他的意识里，它们只是受侵蚀的，未受侵蚀的，可以保留的，不可以保留的，就是这样而已。

    秦离海，秦离海，安东在心中默默地想着，他完全能够很好地帮她，他可以让她活下去。也许，她可以活很久，直到变成一个奇异的老太。安东相信，她一定会是引人入胜的独特的老太，她身上有那样神奇的氛围呀。

    （五）

    春末的天气已经燥热起来。安副主任低着头穿过病区的花园，在明亮的阳光下急匆匆走着。有个病人的情况不太稳定，病区让他赶紧过去看一下。

    安东跨步踏上了住院大楼的台阶，刚想推门而入，有声音叫住了他。他抬头望去，一个高个男子走近他的身边。

    秦离海的丈夫一直等到安东忙完了，回到办公室后，才开始和安东的对话。

    妈妈引领着秦离海最初感知美丽的方向，同时，秦离海很小时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妈妈在这个世界的希望和理由。这个关系让她从小就学会了照顾母亲的心情，并且在妈妈需要时成为她的骄傲。

    她小学时一直是学校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她也是学校里最爱美的女孩子。她用很大的力气做到最好，不是为自己，是为妈妈高兴她才能高兴。妈妈优雅的笑容是她最喜爱的奖励。每当妈妈在展露微笑时，会有温暖的风在秦离海心里漂浮，那是一种甜甜的酥酥的满足。她应该是父亲离去之后妈妈最需要的守护者，这是她努力做到的带给妈妈的成就和幸福，她才是喜欢画画的妈妈最优美的作品。

    秦离海的岁月在冷清的院子里随着花开花落的景象而成长。她的少女时光里妈妈培养着她追寻美丽的能力，并催赶着她走上了这一路无止境的旅程。妈妈可以原谅她有时粗心造成的成绩下降，却绝不会容忍秦离海有时对自己穿衣打扮的放松。妈妈告诉她女人可以不聪明，但是就应该美丽，就只有美丽。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能够接受不够聪明的女人，但是更会极容易地接受美丽优雅的女人，是因为事实在这个世界上，衡量女人的最简单最霸道最无理的标准就是这样。

    秦离海刚刚成长的心境很是茫然，可是妈妈的秀美确实是她的心里最自豪的源泉。所有见过妈妈的人都会用那样的一种神色对她说:原来你是珍的女儿啊，怪不得哦。

    秦离海初中时，社会忽如春风一样开始解除对美丽的禁锢。周围人开始越来越多的称赞羡慕里，秦离海终于认同了母亲的观点。秦离海已经在妈妈的言传身教下慢慢学会了用研判的眼光看待容貌外形，总是和妈妈探讨自己认为得不够好看不太满意的地方，她真正的不再顾虑由于太与众不同而引起的非议了。她成为了学校里成绩不错还美丽时髦的校花，虽然在当时还没有这个称谓。

    安东静静地认真倾听着。秦离海的母亲按照她的理解造就了美丽的女儿，也造就了女儿的信念，不能完美就是毁灭，就像花儿凋谢。他想起了秦离海拒绝他手术时的眼神，那是个玉与石皆要焚的坚定眼神。

    这眼神和安东生命里铭刻的一个身影渐渐融合在了一起。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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