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轩,荣轩仅礼貌点头,十分内敛;轮到沈绍扬,绍扬笑不出来,额头微微冒汗,颇为狼狈。
当聪江转向沈老夫人时,意秋身体特意挺直,眼光从容向前。在对大家微笑时,月柔很清楚看见她的肩如秋风中的落叶,抖了两下。
月柔反射性地扶住奶奶,一下把自己暴露在聚光圈里。荣轩发现她了,双眼直直射过来,原来的厉害精光瞬时不见,不!应该说被一层浓浓的雾霭遮住,像黑夜里两口不见底的深潭。所有的客套浅笑完全消失,嘴角叠成一线,月柔就掉进那潭水中,任意被蛊惑吞噬,每一个挣扎都化为无力的颤动。
她睫毛轻轻垂一下,关注一切。是陌生人,眼神不应该有交缠纠结。
月柔不知道现场还有两个人惊讶地看着她。
“那真是沈月柔”晓真喃喃地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也是沈家的一份子,不是吗?”仰德一向比较实际,很快就恢复正常。
“我是说”晓真轻轻地说:“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晓真对月柔只有满脸的惭愧与内疚,多年来一直是她心里除不去阴影。
一切过往始于荣轩。
从晓真懂事以来,她就爱着荣轩,每日在镇上,随他上山下海,游戏时她抢着做他的压寨夫人,日记中立志要当他贤慧的妻子。同学朋友也视他们为一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愈长,晓真爱愈深。荣轩一直有着广阔的天地任他遨游,对儿女私情,他表现得非常平淡,有情又似无情,让晓真充满了不安全感。
上了大学,本以为可以变成真正的情侣,郑家却发生了一场大悲剧,使荣轩性情大变,把自己关在仇恨之中,与任何人都疏远。不但在外面划出一条无形的界线,内心更形成一块寒彻冻骨的千年冰山,教人碰着就痛。
然后月柔出现了,一个好清纯好娇柔的小女孩,像不食人间烟火,未尝人世辛酸。
尽管晓真知道一切是为复仇,但看见他们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出双入对,仍忍不住受嫉妒的啃蚀折磨。
她耐心忠实在在荣轩身边十多年,却得不到这种费心追求与相伴,她几乎希望自己也被他恨着。
表面上,她可怜月柔,要解救月柔,实际上巴不得月柔快点消失。
是她揭发了荣轩的真实身份与目的,并且月柔亲自去赤溪郑家,证实一切,但她真的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那么不堪,郑妈妈打月柔,荣轩推月柔,月柔惊惶地带伤带血逃脱,从此再没有出现。
晓直当场哭出来,她好后悔带月柔来。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一日之内看尽初恋情人的残忍丑陋,那等于是世界末日。若是晓真,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但眼前的月柔不仅活着,而且变成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的态度那么优雅自若,眼波流露着沉静与智慧,真出乎晓真的意料之外。
为了那可怕的一日,晓真深受良心谴责,十年过得并不好,也因此想像月柔会被击得体无完肤,一蹶不振;没想到她还出落得如此高雅秀丽,完美得像一休养在温室中长大的兰花,没受过一点风吹雨打,仿佛不曾有任何仇恨丑恶在她身上荼毒过。
“我一直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晓真叹口气说。
“别自责了。”仰德轻拥住她:“罪魁祸首是荣轩,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他们同时看向荣轩,荣轩的亮线仍胶着在月柔身上,尽管月柔早转过头去。他的表面冷静淡淡,眼内却闪着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火花。知他甚久的晓真,明白这是愤怒的讯号。
她心一惊,这些年来荣轩不曾再提沈月柔三个字,无论他对月柔什么感觉,都不应该是愤怒呀!
双方重要人物介绍完毕,员工各自散开,有大坑阡颐的,有攀淡交情的,有畅言合作的,气氛似乎相当融洽。
雅惠一点不浪费时间,马上大刺刺地向沈家人走来。气势昂扬,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随行。
“我母亲沈杨意秋女士。”绍光有礼地再介绍一次。
“我们也算老邻居了,对不对?”雅惠皮笑肉不笑地说:“只不过当年您是高高在上的董事长夫人,我们是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见一面都困难。哪知道命运捉弄人,今天您的儿孙都成为盛南旗下的一份子,要称我儿子一声副总裁,这滋味不好受吧!”
“生意场上原本就是起起落落。我的儿孙都能屈能伸,没什么不可以受的。”意秋保持大家风范的微笑着。
“我可没有那么肯定,您家公子小姐都锦衣玉食惯了,还不知道三餐不继之苦呢!”不等回答,雅惠又转向绍扬:“沈少爷,好久不见了!记得以前你还常往我家跑,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叫得好亲热。怎么去了美国就躲得不敢回来,像欠了我们郑家不少债似的。看来,你也是绝情绝义没心肝的人。”
绍扬根本不敢回话,怕更刺激雅惠。
这些话,明就里的人知道她句句夹棒带棍,不明内情的人也觉气氛髭尴尬诡。
“喔,对了!沈老夫人,我们近日正准备把赤溪大宅开放成民俗博物馆。以前您住的时候,是毫不可侵犯,现在则人人都可进去参观,您有什么意见?”雅惠不怀好意地说。
“这原来是你们郑家祖上盖的,现在又归于你们,我怎么公有意见?”意秋回答,脸色有些惨白。
“赤溪大宅是郑家祖宅,但被你们沈家住了几十年,味道都变了,不如捐出去!”雅惠不客气地说:“民俗博物馆开幕那日,你们真该来,大家还可以在花园里聚餐烤肉呢!”
“好,有机会的。”绍光怕这个话题,忙打圆场。
“是呀!来日方长。”林聪江也插上一句。
雅惠突然转向一直扶着意秋的月柔说:“我差点忘了还有您的孙女儿月柔小姐,和我们郑家也挺有缘的,还去过”
“妈,够了!”荣轩用冷硬的口吻打断母亲:“让大家去吃点东西吧!”
“我还没叙完旧呢!”雅惠瞪了儿子一眼。
“爱叙旧,以后有的是机会。”聪江说:“先吃饭,我肚子饿了。”
目送沈家人离去的背影,雅惠目光如火,满心不甘。
“好一副母慈子孝,一家和乐!”雅惠咬着牙说:“我们却被他们弄得家破人亡。”
“雅惠,这是生意场合,又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聪江说。
“我受不了。”雅惠说:“看到沈杨意秋和沈绍扬,我就想到和德及荣美的惨死,而他们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连法律都没制裁没胡良心这一条,太没公道了。”
“你看看沈老夫人,她已经风烛残年了,你又何必呢!”林聪江安抚说:“念几声佛号消消自己的气吧!”
雅惠看着心事重重的儿子,不禁埋怨:“你怎么不来帮腔,反而还阻止我呢?”
“正如舅舅所说,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荣轩淡淡回答:“他们已是网中之鱼了。”
他的视线又飘向月柔。
月柔的胃愈来愈不舒服了,意秋坚持不退缩,再留一阵子,绍扬只好相陪,月柔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有人走过来,定睛一看,竟是晓真和仰德,她真没想到会看见他们,手中的果汁差点打翻。
“嗨!沈月柔,还记得我们吗?”仰德友善的笑着。
怎么忘得了?一个是荣轩的女朋友,一个是荣轩的好朋友。
仰德几乎没什么变,只换了一副眼镜,胖了一些,晓真则多一份少妇的滋味,长发烫成短发,最教人吃惊的是她的孕妇装,她怀孕了?她和荣轩结婚了?
“你们好?”月柔发挥最大的自制力。
“真的好久不见。”晓真诚恳地微笑:“我看起来很好。”
“她也是,而且要做妈妈了,预产期是几月?”月柔把话题扯离自己。
“九月。肚子还很小,对不对?”晓真像每个准妈妈一样,最爱这话题。
“这是你的第一个宝宝吗?”月柔决心守住这个安全的题目。
“是呀!”晓真掩不住斑兴:“我和仰德都过三十岁了,一直都期待有个孩子。”
晓真和仰德?真教人意外?晓真没嫁给荣轩,又是怎么一回事?月柔满必迷惑,表面仍很镇静。
“听说第一胎都比较小。”
“我也听说,但还忍不住担心。”晓真说。
“爸爸和妈妈身体健康,宝宝都会很好的。”月柔说。
她和晓直能这样亲切话家常,似乎很不可思议,过去也许没有那么难以面对。
“我在想,或许哪一天我们应该聚聚”
晓真话说到一半,倏然而止。月柔感觉后面有人,看晓真怪异的表情,她马上想到荣轩,颈背不禁发毛。
“荣轩!”仰德的招呼很勉强:“今天宴会很成功。你试过那道鲑鱼派吗?很不错的。”
他已经站在她身边,如此之近。月柔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只要一转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曾亲密地触摸过的每一个线条,每一寸肌肤她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想也不想地说:“对不起,你们聊!我失陪了。”
不等到任何人反应,月柔旋风式地离开。即使是那么快,她仍能感觉荣轩谋略抓住她的指尖动作。走到奶奶那儿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如攀过千山万水一般。
晓真和仰德就站在原地瞪着荣轩,荣轩两颊僵直,仍故作冷静说:“你们聊什么?双月花坊吗?”
“只谈到孩子的事。”晓真护着肚子说。
“你应该和她谈谈双月的评估报告。”荣轩话中有话地说。
“报告结果很好。”晓真知道他的用心:“你很清楚以投资报酬率而言,双月是沈氏中利润最大,也是最看好的。”
“我说的是另一份报告。”荣轩冷冷地说:“房屋改建及山坡地开发。”
“沈月柔不是该排除在你的复仇计划之外吗?”晓真忍不住说,不顾仰德的暗示。
“你弄错了,我是用生意的角度来看,而非复仇的角度。”荣轩眼锐利地说:“还有,我一直以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这时一个火红的身影,端仪抓着荣轩的手说:“你在这里呀!我找到你最爱吃的鲑鱼派了。”
荣轩随端仪走后,仰德对晓真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插手他们的事吗?”
“我我只是觉得对沈月柔有一份责任”晓真说。
“你知道荣轩的脾气。插手只会火上加油,而且还惹火上身。”仰德郑重地对妻子说:“保持距离,好吗?”
另一端的月柔,远离荣轩,却不时偷看他,也看到老在身边打转的端仪,心中五味杂陈。
尽管端仪一心想做副总裁夫人,但荣轩绝不会对她认真。他和她会做到什么程度呢?端仪是很开放的情场老将,全碰到城府极深又狠心而无情的荣轩,只怕也要受伤害的。
胃又一阵抽搐,才喝下去的果汁全涌上来,塞在喉间,难受欲呕。月柔走出会场,外面是铺着深蓝色地毯的长廊,围着镂空大理石柱子,可俯看盛南宏伟的大厅堂。
她找到洗手间,冲进去就一阵呕吐,酸汁全冒出来。她抚着作痛的心口,努力整理容颜。
镜子照出的她并没有想像中的不堪,脸有些苍白脆弱,但黑眸中有着极亮的光彩,让她反而有种凄绝的夺人之美。是的,她并没有崩溃。
再次武装自己,月柔走了出来。脸上面具尚未戴齐,就看见荣轩靠在栏杆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面无表情地在等她。
两人就站在长廊上对峙着,久久不说话。月柔想从他身边冲过去,但知道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她庆幸方吐过,否则现在会吐他一身,毁了他的昂贵西装。不!也许这是他应得的,想像他沾满酸臭的狼狈,她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要做什么?”月柔问。
“问候而已。”他仍不动。“我不能装做不认识你,你能吗?”
“为什么不能?”月柔声调不变:“对我而言,你根本是个陌生人。”
“是吗?”这句话终于触动他,他站直身体说:“有哪一种陌生人会像我们一样,如此亲密地了解对方呢?”
“闭嘴!”月柔几乎沈不住气:“我才回来台湾不过一个月,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我懂了!”荣轩走近一步:“你想否认十年前的事,你强迫自己认为那个月柔是不存在的,对不对?”
“不!那个月柔是存在的。”月柔退后一步:“但她早被她的天真无知,不解人间险恶杀死人了!”
荣轩一愣,有刹那间回到年轻时代不设防的样子,他眉头一皱说:“你长大了,也变了。以前的月柔总是很温柔可爱,整日带着微笑,从不大声说话,更不话里带刺。”
月柔再也受不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揭她疮疤。旱灾不了会场,她就掉头往另一边走,荣轩几个大步就抓住她,力量之猛,她一转身就撞到他绷得紧硬的身体。
“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呼吸在她脸上。
“我和你之间没什么说的!”她在手下挣扎着。
“是吗?你还想再逃吗?”她柔软的身体每动一下就更刺激他,他忍不住一手握住她的纤腰:“这一次,你再也逃不过了。”
“放开我!”他一握她的腰,她就不能踢他捶他。
放开我?她在开玩笑吗?现在他满怀是月柔特有的清香,还加上列令他心迷神醉的女人香气,多年来深深埋在他体内那种渴求灵肉合一、身心交缠的欲望又被唤醒,他根本舍不得放。
为什么还是她!
荣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长长的十年只化成眼前那凝脂的肌肤、吐气如兰的樱唇。
他正觉得如丝绒滑冷、混合着烈焰火烫的接触时,有人突然叫了一声:“郑先生!”
荣轩一个迟疑,月柔就推开他,奔回会场了。
“对不起”是出来上厕所的秘书小姐亚珍。
荣轩似乎不闻不见,脸上亚珍不曾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痛苦的。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控,他一向冷冷傲傲的,简直无法想像他也有七情六欲的一面。
当长廊只剩下亚珍一个人时,她仍然好尴尬,真不知道明天如何面对郑荣轩。但她没错呀!是他不该自失形象,在毫无遮掩、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女厕所外,就吻起女人来,任何人都可能看到的。
那女人她知道,是沈月柔,长得很美很高雅,很难相信和沈端仪是堂姐妹。晓真的话迅速掠过她脑海:“另一个沈家的女儿呀!”
郑荣轩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