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爱内思度已经是橙花盛开的季节。河上有鸳鸯绿鸭,日色渐亮。
卢特斯和卡美拉去大剧院的小舞室看一个小表演,现代佛朗明哥。现代舞的开场在酒吧跳。卢特斯拿着一杯红酒,一转身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红发女子。她拿高红酒遮着她自己,透过那血红看到了爱内思度的脸,黑发黑眼睛,亮里亮的看她。她放下杯就见到爱内思度的笑。你好。他说。酒吧关了灯,表演开始,人很多都挤着小小的酒吧间,舞者又得穿插其间舞动,人就得更挤了,爱内思度就挤在她跟前。他长得小,她低头就可以碰到他的颈后。她很想吻着他的后颈。
她的嘴唇碰上他的发。他没有避开也没有迎着她。就好像,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手中的红酒不停的抖动。卡美拉问,怎么了﹖爱内思度转了转,嘴凑着红发女子的短发边说着话。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卢特斯想。
其后的一个星期二,卢特斯在卡宝莲娜酒吧的人群中见到爱内思度。他站得好远好远,站在一幅画着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之下,蓝蓝黑黑成了油画的一部分。当晚卢特斯和奥米理奥拍档,可能奥米理奥和伙伴吵了架总是慢了四分之一拍,唱得卢特斯心烦意乱,她脚步放慢点吉他又慢点奥米理奥又唱慢点,她蹬的啪下去就想了不要跳了算了,但上了台只得硬下头皮跳下去,跳得一塌糊涂观众还是照样欢呼拍手。她突然知道她不过是个跳舞女郎,装饰着酒精与香菸的热闹,观众不会知道她的失误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精采。跳完她一站就低下头下了台。抬头爱内思度不在。她叫了一杯双份伏特加,一喝而尽,火热热的烧着喉咙才感到称心些。
爱内思度在门口,手插着袋,穿一件薄黑毛衣,小羊皮夹克,发长了一大把的束在身后,左耳吊着一支骷髅头骨银耳环。他身旁没有人。
卢特斯磨蹭着,不知道应该走,还是留下。
卡路斯又在,手拿着一杯啤酒,远远的痴望着她的绣花牛仔裤。
看见卡路斯她就决定了。每个人都有她的执爱。
她迎上门口去,经过爱内思度,停了停,就在他面前脸对脸的看着他。
没话。有人要经过卢特斯阻着门口,他就说对不起,卢特斯靠近了爱内思度,对要过路的人说,请过,请过。
她站在门的另一边。这时爱内思度才说,你今晚跳慢了,时间好乱。
她咬了咬嘴唇。又有几个人经过了他们之间。有人进来有人离开。卡路斯站在舞台的角落看她。
她双目发热,可能是伏特加的缘故。可能只是她的心。
在门的另一边。不过是一步的距离。
接近令她退缩,她害怕热情。
她踏一踏步,移了半步好像一个芭蕾的小碎步转身,她跨了出去。走在街上有几个刚离开酒吧的人客,见着她叫她卢特斯再见。她没答,竖起了小夹克的领子,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
爱内思度。爱内思度。
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痛,都渴望。
痛得她无法走动,痛得像漫长的跳舞日子。为甚么为甚么要是爱内思度。他那么接近她的舞,如同接近她的灵魂。接近超越生活;他们甚至没说几句话。
那么痛,她在旧城的小碎石马车路小跑起来,脚步如同音乐的追随。有歌。
爱内思度。他唱血婚。血婚是一个谋杀的故事,不知道是否与爱有关。
卢特斯一直哭一直跑,一直跑让黑沉的塞维尔城在她身边追随。她无法跑离这个城巿。她跑着跑,气很喘跑着慢点慢点,停下来才发觉身边一直跟着一辆计程车,没亮灯黑沉而十分有耐性的跟着她。下来的是卡路斯。卢特斯大哭着:“你受得了吗你受得了吗,这样深刻的事情,你受得了吗﹖”卡路斯默默的站着。
卢特斯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发生,她嚓的伸出手来刮了卡路斯一巴掌,转身就截了计程车,砰的关上门。
其后如同病。头痛,发热,全身痠痛发软,胃痛,早上会呕吐,但吐无可吐。
璜说爱内思度又走了,不知他来塞维尔做甚么。听说去了巴塞隆纳,他会有几个表演。
如果时间不曾令人忘怀,起码时间让事情的稜角日渐圆滑。
当卢特斯知道要去巴塞隆纳跳一个艺术节的节目,她就觉得她会见到爱内思度。
如同舞,愈久愈强壮。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
正如她所料,排练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他同场演出,唱另一个节目。巴塞隆纳的排练室比塞维尔的漂亮得多了,秋日微凉,居然还有空调。排了两小节,卢特斯出来小酒吧抽一支菸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吉他手。他剪了短发,发贴着脸像女孩儿。他和吉他手边谈经过了卢特斯,走过了忽然停了步,转过身来就叫卢特斯。这一次大家都老练多了,和一般久别的相识一样吻脸道安。社交的吻脸接触,一点都不曾触动卢特斯。卢特斯忽然记起,从前一直没有碰过爱内思度。
排练完毕隔壁排练室还在练,关着门。在小酒吧有个黑发女郎在读一本小诗,喝一杯啤酒。卢特斯在汽水机买一罐可乐,啪的开了就坐在女子的身边,问:“你等爱内思度吗﹖”女子抬头微笑,笑起来唇边有淡淡的脆弱的皱纹,嘴唇涂紫黑色。“是。你怎会知道?”她想说“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是唯一的一个”但回心一想,即使不是这个女子也会是另一个,事物有其必要的轨迹。她也就没话,自顾自喝着可乐,叫女子“不如读一首诗来听”女子读着马查度内战时期的诗。她的声音很轻,鼻音很重,每一个字都读得小心翼翼。卢特斯听她读完,将空的可乐罐捏细,说“你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女子一定很年轻吧,就很高兴的说“谢谢。”
这样卢特斯就知道她可以。
演出最后一个晚上大伙儿就去海边的酒吧庆祝。这晚有月亮,已经凉了晚上要穿大衣,海水是银亮银亮的,一群一伙的年轻人在海边散步喝酒。大伙离开剧场的时候,爱内思度站在后台门口插着口袋戴一顶黑绒帽在等甚么。他见到卢特斯就碰一碰帽檐和她招呼。卢特斯四周打量,没有,他只有一个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如同速度。她只知道速度而不知道速度的内容。
在酒吧的一个幽暗角落他张开身体,光好远,他的影子很大很大,她就陷在他的影子里。
互相亲吻并互相渴望。无论内容如何速度是美好感觉。
昏昏热热,意识远离肉体。
远离语言。好像有音乐。她舞。
她非常强壮;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结实收缩,双腿支持与绕缠。他痛了。
她可以舞的时候,他痛。
痛与付出。最痛的时候他付出。
付出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如果你身体在别体之内?
会是这样的吗?爱内思度?
她笑:哎,哲古华拉。你的名字跟哲古华拉一样。然后她为自己的庸俗品味,哈哈大笑。
爱内思度翻过身,在自己的牛仔裤袋里乱找。离开酒吧的时候二人意乱情迷很匆忙,大概把香烟留在酒吧里了。卢特斯打开抽屉,点了菸,又给爱内思度一支,给他点了菸,吸了一口,说:“你今晚还是走吧。我习惯一个人睡。”爱内思度没答,只是默默的抽着菸。卢特斯起来到浴室洗了一个澡,发好长所以没洗,洗了湿漉漉的不好睡。用毛巾抹干自己,散了发,套好一条睡裙,说:“晚了。明儿早上我九时的飞机,六时要起床。”爱内思度坐起身来,紧紧抱住了卢特斯。
卢特斯没有给他留下电话,他也没有问,也没有留下他的电话或电邮或其他。
没有吻。二人只是紧紧的抱着在门口。说再见。
他离开了她就关上门,坐在镜前见到了自己的脸。
突然抽搐起来。嘴唇,脸颊,眉间。
她的身体很强壮,她的意志很强壮,但她的脸软弱了。
跳舞的时候,从来没有训练脸的肌肉。脸向来都从心所欲,随舞而流动。
她全身都可以承受痛。她习惯了“我是痛楚专家。”她忘记了她的脸。
此刻她的脸非常痛楚。
非常痛楚她的脸震动着,不可以再有嘴唇,脸颊,眉间,全都揉在一味没有血也不言伤害但她只是无法:她再也没有:你曾经触动我的一张脸。
她没有忘记爱内思度,每逢听到某种声调总会想念着他。但她身边就有了路易斯。路易斯和她身边所有的
人都不同,他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弹吉他,甚至不会弹钢琴连圣诗都不会唱。他是个幼儿教师,时常低着头用极和气的语调和小朋友说话,习惯了卢特斯长得高,他一样低头细细的和她说着话。他温柔保护不知道痛与舞之艰难。这样卢特斯就觉得比较轻省。既然他不了解她就不用被理解。她有她自己的,不用解释他也不知道那么神祕之物的存在。生活有很多层面她希望舞之外她还有其他,譬如到巿场买点蜗牛周末回家养一天才去焗,冬天时还可以为自己编一条紫红长毛大长裙,她会穿一双红鞋子。
一双普通的红鞋子,不是佛朗明哥鞋。
她没有再在卡宝莲娜跳,只跳佛朗明哥会,开始编舞做小剧院的表演。学生一样得教,要赚钱。
脸上长着细细的皱纹她迎着阳光承载。有了皱纹她的脸比较坚强。
这一天她确实了自己有了身孕,上完课她就约路易斯到河边去吃一顿晚餐。河边的餐厅好贵,平日他们只是去喝一杯啤酒,但今天晚上卢特斯叫了火腿、虾、蟹。“我请客。”她说。她还没有告诉路易斯。路易斯见她那么高兴,正怀疑这是谁的生日又不是他的生日,又不是她的生日,但虾蟹实在好吃,路易斯是个和气的男子,也就忘了追问为甚么,两人高高兴兴的吃着喝着,吃完路易斯还说,不如去卡宝莲娜看看璜和奥米理奥。
都已经有一、两年没去过卡宝莲娜,门口的紫藤密密的缠满屋顶。
还未进酒吧已经听到了音乐。卢特斯的脚尖有狐。
她提起了双手。没喝酒。双手就已经是佛朗明哥。
璜看见她就拍着吉他招呼。奥米理奥拍着掌。那是他们从前时常合作的马勒甲的美丽海岸。台上就只他两个,没有舞者。之前听璜说过,因为邻居投诉跳舞的敲击声太大,现在一个星期才有一个晚上有舞表演。
奥米理奥站起来,让了舞台上的空位。
原来没有排练的舞蹈是多么随意快乐。卢特斯天天跳,但已经忘记舞的快乐。
她就随随便便,即兴的跳了一段探戈。啪啪啪歌还没有唱完,她就边跳边下了台,到酒吧去米格尔给她递来一杯水,一杯红酒。
不用谢幕多么快乐。她喜欢跳就跳,不喜欢跳就不跳。
路易斯可能在酒吧的另一头。人开始多,她拿着酒想去找他。
抬头见到一个人高高的,低着头看她。那张脸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头发的颜色深了,从前他头发的颜色像初秋的稻草田。她看着他,轻轻说,请让开。卡路斯就让开。
离开第一次见爱内思度,刚好三年。
酒吧的另一头还挂着那一幅蓝蓝黑黑的、一个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油画底下站着一个人,黑发黑眼睛但她看不清他的脸孔。她皱一皱眉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再望过去已经没有了人。奥米理奥在唱一首仙纪亚,人们又开始噢来噢来“多美丽”的叫着。卡路斯微弓着身,远远的看着她,头发的颜色深了,眼目的颜色也好像深了,犹如田野随着季节而成熟枯萎。卢特斯手中的酒和水忽然发起抖来,一直抖抖得她一身都是微微的酒滴,她无法抑止她只低声一声一声跟自己说:“没事。我没事。”她的脸能够承载不再抽痛,安静淡然的确甚么事情都没有,这时候她内里不知道是甚么地方,从来未曾有过,超越身体超越记忆的某一开始,细密、尖锐、灼热、陌生、长久、隐密,甚至与爱内思度无关但明明与存在共与的、殛痛。她碰上了身边的木柱,铃的一声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杯碎了她就不再发抖。她将完好的那一杯水一口喝精光。
她生命从此成为祕密。
这样她想她的佛朗明哥会跳得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