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脸懵懂,苦着脸说:“九姑,你对孙七郎怎么看?”
九娘想了一会,虚岁十二岁的小姑娘答道:“他是个好人。他的爹妈也是好人。”
大家都说不下去了。最后族里人都灰溜溜地走了。
九娘看到跟着众人一起离开的人里,隐隐地,似乎还有一个眼熟的孙家人。
只留下原地的卫学士,看了女儿一眼,长叹一声。
九娘对这一切感到很迷惘。
她毕竟实际岁数只有十一岁,又从小长在深闺。虽然是个名将胚子,到底也只是一个孩子。
从那天以后,她的生活忽然一日日,好像掉到了冰窟里。
她的丫头、婆子,全都给撤走了。
她的衣服被换作了麻衣布裙。她的被褥换作了薄薄的一层。
她平时滋养身体的药,都没有送来了。
想要喝口水,只能自己去厨房烧。想要吃东西,除了一碗冷粥外,只能自己去翻找。
没有人再叫她“九娘子”,也再没有可以抱着她走路的仆妇。
她一双小脚,根本走不了路,只能躺在塌上忍着腹中的饥渴。
她拖着小脚爬去找父母,手上爬破了皮,但是爹妈都不见她。
原先所有对着她的笑脸,一霎时都变了。
亲戚族人不相见,仆从婢女冷眼对。
九娘想尽兵法里的兵策,也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
大约这样过了五天。九娘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肚里雷鸣一样地叫,身体轻得好像随时要飘走。
她这样的身体,根本禁不得这样的待遇。
堂婶来看她了。
堂婶看到一向喜欢的侄女变成这个样子,也忍不住泪如雨下:“九娘,你何苦如此倔强?我家养大女儿,就是要给家里增光的。你非要跟家里作对,偏要败坏家门?”
倔强?九娘昏沉的脑袋里,仍旧是一头雾水。
堂婶却说:“大家都在等你。”然后就抽抽嗒嗒地走了。
大家是哪些人?
等她?等她干什么?
又过了一天,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卫孔氏哭天抹地来了。
“妈!”九娘昏头昏脑地瞧见卫孔氏,细细地叫了一声。
卫孔氏就匆匆塞给女儿一截麻绳,一句话没跟女儿说,又哭着又叫人扶了出去。
九娘刚喝了碗冷粥。腹中还是火烧火燎,头脑还是晕里晕气。她费劲地想了想妈送麻绳过来的用途,比了比枕头,就把麻绳塞到枕头下殿起来。使自己躺得高,舒服了一点。
迷迷糊糊想:不管我做错了什么,至少妈还是念着我的。
又过了一天,她爹卫学士也叫人请了过来。他也一句话没有,送了一壶酒。
只是九娘这时候已经半昏迷了。自然也没有喝。不然一定会感慨:爹也到底还是念着我的。
九娘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人已经好过多了。
似乎肚里吃了肉粥,脸上擦着热巾布。
她爹妈好端端坐在她跟前。难得的,对她齐齐笑了起来。卫学士和蔼地说:“想不想去看看牌坊?”
九娘想问之前发生了什么?却没有问。只是乖乖点个头:“嗯。”
十九座牌坊,像一片石林。
九娘有生以来头一次教父母围着。
娘抱着她,爹跟她说着话。她靠在母亲的怀里,捋父亲的长须,闻母亲衣襟上的脂粉香,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
没有小妾,没有仆妇,没有丫鬟婆子。一家三人影成双。
他们正亲密地说着话,过了一会,忽然听见不少族人欢声笑语地也出来踏青。
看见九娘他们三个,也都过来打招呼了。
堂婶笑眯眯地:“马上就要过十二岁的生辰了呀?要不要婶婶做的熏花糖?”
堂伯朗声笑:“小馋猫。”
堂叔父则是摸摸胡须,嘀嘀咕咕:“熏花糖,吃了薰掉牙。”
花香飘过牌坊。牌坊两旁生了大朵杜鹃。还有不知名的蓝色野花。
金色阳光洒落下来,一片笑脸融就暖融融的空气。
这本是九娘最喜欢的一幕。
她就喜欢人人都开开心心的。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正在这一派和乐的时候,忽然听见几个人大惊小怪的声音:“那不是卫九娘吗?她怎么还活着?”
另一个人说:“哈?怎么,难道他家真像是孙家说的那样,要给卫九娘重新订亲了?卫家这回也要出了二嫁的女儿了?”
那是几个偶尔逛到卫家牌坊这边,作闲人打扮的浪荡子弟。
他们的窃窃私语,故意说的很大声。使卫家人的脸一下子消失了笑容。
那种九娘最怕的又苦又冷的沉默,一下子恢复了。
她听见父亲缓缓开口:“九娘,你知道卫家发家是因为什么吗?”
这是每个卫家人都知道的。
姓方书生在一篇传记里,记叙了一个被亲戚所不齿的破落之家,因出了一位上吊殉夫的烈妇而声名大噪的情景:“自贞女死,闽南皆悚动,荐绅士君子多为唏嘘,里巷感伤。好事者传之图,讴歌其事,喧腾儿童女妇间。于时闽南之人,咸知东门卫氏云”。
九娘默然许久,半天,才说:“爹妈,女儿早已心许孙七郎。生时百年盟,死归同寝眠。相思无单行,鸳鸯不独活。”
她终于知道,大家一直在等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