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风很大,来来往往的云层不时吞没淡月。甘十走在僻静无人的小巷,微弱星光下,地面上拉出淡淡的身影,忽而拉得很长,忽而直立似的竖在小巷墙上。
我远远跟着甘十,道路弯曲,夜色明昧不定,是跟踪的最佳状态。他有时会停下来,不过应该没现有人跟踪,因为每次停顿以后,重新起动的脚步,没起任何变化。
今晚的跟踪,甚至瞒着质潜,我很难对他开口,在试探了温八以后,我又怀疑甘十。
每一次针对最信任的手下的行动,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折磨。
穿出小巷,房屋骤然减少。附近是一片荒芜的杂草丛,孤伶伶立着一所独门小院。
甘十停在院门,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看。我提防已久,潜入草丛之中,枯草拨拉得我肌肤生疼。不知怎地,想起那个奇奇怪怪的许丞相,要是他看到了皇封晋国夫人伏在草间,又会说出什么样的古怪话来?又想起母亲,母亲即使夜行,也一定是披星戴月的意态从容吧,岂会象我这般的手忙脚乱呢?
这么一分神,再透过杂草缝隙去看院门前的甘十,居然已经失去踪影。我自草中抬起身,向那宅门前走去,院门上一把巨大铜锁动都没动过。
我在宅院四周转了一圈,别无入口,他不可能在宅门前离奇失踪,唯有的解释,他是从低矮的围墙上跳进去的。
思之再三,终于也跳进那道围墙。
院子里感觉倏异,暖洋洋软绵绵的气息扑面而来,如同一下置身在三月阳春昏昏欲睡的下午。
魔障!魔障!
这已经是太熟悉的场景,又在这里碰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处在魔障之外,很清晰的感受到魔障起来的氛围。四周混沌不清,好象平空起了一层迷雾,足踏薄雾而行。
只一间屋子,前后两进。一缕阴冷粘湿的声音细细透出,是甘十在说话,我一手按住佩剑,潜行至墙角窗下。
“我进了宗府,远远见少爷和文姑娘在一起。天哪,真是一种幸福,又是一种煎熬我全身僵硬,我一生从未如此不能控制过,激动得想抖,想大声叫嚷。不能被少爷看出来,我急忙忙行了个礼就走了。”
他在向谁说话?巨细无遗,竟把心事和盘托出,他回府时汇报送礼情况,统共只讲了一句而已。
“少爷最近有点神出鬼没,吩咐我们做事,不经解释,不给理由。我想,他一定是在怀疑了吧,怀疑我们当中的哪一个,是出卖泄密的人。唉,怎么可能呢?我们这群人,整天围着他打转,火里去水里来,有一不二,生是宗家人,死是宗家鬼,没想到反被他猜疑。大家嘴里不说,心里都很难受。尤其是八叔,听说是少爷试过了他,八叔这两天没出门。”
他忽地加重语气:“可我不明白,少爷这么聪明的人,是有意疏忽呢还是真的忘了,也许他压根儿就不敢想,我们之外,有一个人才更有嫌疑!刘银蔷,刘姑娘,最关键的那几天,他和她碰上了,缠绵恩爱,海誓山盟,弄得魂也丢了,心也散了,意志也堕落了。我们这批人,虽然个个参予要事,最终方案是少爷自己夺定,一个都没看全的。唯有刘姑娘,才有机会看到全盘方案!少爷,少爷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这几句话惊心动魄,这声音决然无疑是甘十,他在说话,他在向谁说话?!难道他有这个习惯,白天不言语,一到晚上,却自言自语吐露心声?质潜把军需线上的情况前前后后和我细讲过,却从未提起他曾与银蔷不期而遇,甘十何以单单指出?!
甘十继续说着:“中午,我又看见文姑娘。呵,她是多么鲜润,多么温柔,多么雅致的女子呵。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要把她美丽的倩影牢牢镌刻在脑海之中虽然,甘十配不上她,可只要能天天看到她,天天和她的眼光有一霎接触,我也心满意足了。”
没想到他如此裸的,我羞怒交集,急促语音响起,打断前:
“不,不对!我我对文姑娘起过这样念头吗?我这是亵渎,亵渎!”我大惊:他声音微微抖,相当激动,然而,这与前一个说话的甘十交替出现的声音,一模一样,俨然又一个甘十!“我怎么会看她,我不敢看她!我只要知道她站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就全身僵硬,我决不敢把眼光朝她那儿扫一眼,哪怕是偷偷的,我也不敢!我不要天天看见她,我甘十,此生能见到这样的女子,已经足够,即便死了,我也心满意足。她的影像,自然而然便在脑海之中,又何需镌刻!”
甘十默然一会,平静而抑郁地说:“她对少爷微笑,那样的微笑,令太阳失去璀璨光辉,令百花失去灿烂芬芳。呵,那一刻,我深深嫉妒起少爷来了。他不是有刘姑娘了吗,怎么可以又对文姑娘献殷勤?”
另一个焦急的甘十:“不不,不是这样!只有少爷那样的优秀,才可以配得上她!呸呸,这种想法简直是罪过!我怎会那样想?”
停顿,接着那个低冷平静的甘十再度开口,喋喋不休地把这一整天琐事,尤其是几个关键人物,如质潜、十二等人白天的对话,巨细无遗回忆了一遍。
我猛然明白,这房中有两个甘十,一模一样的声音,完全不同或自相矛盾的思路。
邪术,这是一种仅在传闻中才有的邪术!很显然,有人利用甘十的好记性,趁着甘十独处的夜晚,施展邪术,使甘十在魔障之中把记忆完完整整交换给他。
这个人得到甘十的记忆,进一步让其沉睡,自己乔装成甘十,混入府中。甘十向来寡言罕语,黑纱罩面,并且他熟悉府内所有机密事件,即使熟人也难以现真伪。
达到一定目的后,这个人又回来把相关记忆让渡给甘十,甚而至于,把错误的思路传递给甘十,施以引导。比如方才,他提起刘银蔷,让甘十去怀疑银蔷,挑起内乱;让甘十对我胡思乱想,不能自已。而甘十醒后,只知那是他曾有的经历,自然而然就当成自己的思想。对方提到刘银蔷时他没反驳,说明他认同这一点成为本人想法。
“唉一天又过去了,牢牢记着今天的一切吧。太晚了,好累,好累睡吧睡吧”
身躯倒在床上的声音,窗影里黑影一晃,我退入暗处。等了一会,房门“吱”呀而开,甘十走了出来。
重重包裹的黑暗中传出嘿嘿两声低笑,他身形陡如大鸟般飞起,越过围墙。
我紧随而出。
暗夜里,他在前面走着,风吹过,黑色的斗篷与面纱随风飘扬,如同漆黑怪鸟的异形翅膀。
房中睡倒了一个甘十,夜行的这个,应是假甘十。
我加快速度,逼近与假甘十之间的距离。不能错过良机,我决定动手,抓住他,撕下他的面具,看一看,又一个会使用媚心术的人,利用甘十记忆的这个人倒底是谁!
他现有人尾随,身法加快,我提气疾行,忽然间眼前一空,失去了那人踪影。
我有点愣,这一带杂草丛生,人家稀少,连高大的树木也无一棵,他怎么可能象空气一样消失,定是躲藏于乱草丛中。
身前五六丈处,一丛黑黝黝及膝高的杂草急剧晃动起来,沙、沙、沙,出了怪异的响动。草丛后头亮起两点寒星,直愣愣向我瞪来。寒星越来越亮,幽幽闪着绿光。
旷野无声,连风都静止了,只有两盏绿油油的狼灯,残忍而狠毒,滴溜溜在我脸上打转。
一种妖?的感觉,冷然自心头冒出。
我反手拔剑,向着亮处刺去,喝道:“别装神弄鬼的了,出来!”
草丛里一蹿身,果然冒出了一个人,却不是假甘十!
他穿着虎纹黄黑相间的斗篷,纱笠遮住脸部,两盏绿灯从黑纱背后透出来,是这个人的目光!
我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是被这个非人非兽的怪物吓到了,长剑向上掠挑,劈其纱罩,他向左闪开,沙哑着嗓子说:“快回去,我不想取你小命!”
我手中剑法霍然展开,开阖矫扬,清光流转,连出六六三十六剑,那怪物并不还手,我每出一剑,他退一步,直退了三十六步。
而我心头的恐惧,则一分分加重。我剑法初成以来,极少使用,这要算是第一次真正与人过招,便遇上硬手。无论多么迅捷繁复的一剑过去,他仅是向后退一步,即化解于无形,有若闲庭步月般轻松。
此人高我何止倍薮。奇怪的是,在我这样凌厉的攻击下,他始终不恼,更不还手。相反,透过纱笠的幽绿色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甚至,含着几分脉脉温情,我不能断定,是否听到他自胸腔内出的一声不易察觉的叹息。
脑后微有风声,我闪开,一柄剑自我鬓边划过“甘十”赫然在我后面,嚷道:“玩猫捉耗子么?杀了她!她要坏了咱们的事!”那怪物哼了一声,好似打不定主意,反倒退开几步,作壁上旁观。
假甘十长剑一引,剑气破空呼啸而来,我不假思索挥剑抵挡。
一交上手,我胸口无端一痛,对方一招一势,优雅流丽,熟悉得便是自家同门拆招,我激怒交迸,骂道:“朱若兰,是你你这”我平生没骂过人,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
精于易容,会使媚心术,模仿别人的声音惟妙惟肖,而一招一势,均是我母亲剑法,除了朱若兰,天下更有何人?
急怒攻心,神思乍分,她看准机会,一剑刺出。原本朱若兰的剑法我很熟悉,但这一剑诡异凌厉,角度刁钻,我从未见过,防不胜防,堪堪躲过一招,第二剑又如影随形。
千钧一,一枝长剑中途伸出,刺向朱若兰要害。朱若兰急忙回护,那人挡在我身前,我意外之极,叫了出来:“质潜!”
在这瞬间,那怪人出低声吼叫,虎纹大衣羽翼般张开,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向质潜扑来。质潜和我双剑齐出,那怪人斗篷反侧一记斜挥,荡得质潜的剑头歪斜,伸出一只硕大无比的黑手,手上不知戴了何物,庞大得与身材不成比例。巨手一晃,直接抓住质潜剑头“叮”的一声轻响,激起黯色光华,长剑竟尔折断。质潜身形一晃,不退反进的向前跨了半步,持半柄断剑,与我双剑合一,直指那怪人要害。
双剑碰着他那虎纹斗篷,象是被一种反弹的力量挡着,再也刺不进去,我们只能围住他游斗,那怪人在剑光穿织中从容进退,两点绿星盯住质潜,目光寒气凛冽,直非人所有。这种打法我们当然是有败无胜,他对我一直手下容情,但看这情形多半要向质潜下手,他身上手上皆有防护,唯一的易击部位还是面部,于是向他面部疾刺而去。质潜看我剑势,反撩而上,他剑断了半截,比我欺敌犹近,这一来又挡在我面前。
那怪人挥手挡开,嘎嘎怪笑:“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臭小子,只可惜自不量力!”
朱若兰叫道:“杀了他们!你不舍得下手,我来!”
那怪人忽大怒,反手一掌,把揉身欺上的朱若兰打了个倒翻筋斗:“臭娘们,我让你动手的吗?”倏然跳出剑圈,叫道:“臭小子,看在你对文姑娘一往情深,今天暂且饶你一死。三个月后,我来取你性命。文姑娘,你现了秘密,有两条路可走,归顺我,或死,你选哪一条路,用这三个月好好考虑考虑吧。”
沙哑的叫声中,朱若兰被他提在手里,那怪物倏忽远去,消失。
我呆了一呆,奔近质潜,两人同时出声询问:“你没事吧?”
他一笑,低头瞧着我,他一向的额覆宝石为了夜行取下,替之以勒眉抹额。双目光华璨璨如星,我垂了头,嗫嚅着道:“你跟我来的吗?”
他不语,把我揽向怀内。刚才一战历时虽不久,无疑是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我所有的戒备,所有的顾虑,都一下子抛撇得无影无踪。天地旷野的漠漠寒烟之中我是如此无助,如此渺小,又是如此绝望,我伏在他胸膛之上。“质潜,”我失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语无伦次“质潜那个人是朱若兰,是我大师姐!妈妈收她,养她,她却怨她,恨她,非欲置她于死地而后快!她人在这里,可我无法报仇质潜,质潜我这么无能,你说,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有点意外,手足无措的轻拍我背心,反复安慰:“云,会报仇的,我们一定会为妈妈报仇。不哭了,好么?”
“质潜”他的胸膛温暖而宽阔,我霎时错乱,仿佛回到了孩提间,他在哄我,他在逗我,最后他呵呵大笑的抱我在怀,大我三岁的小哥哥呵,他的胸怀一直便是这样的可以依靠。
“傻瓜,你真是一点没变呢”他和我掉入了同样的记忆之中,轻轻叹息“还记得小时候,我常常惹你生气,有时是故意,有时是无心,你被我惹得急了,只会抹着眼泪哭,哭又从来不肯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只抽抽噎噎没完没了,好象我怎么个欺侮惨你了。我没办法,只好来哄你,哄个半天,你才会慢慢点着头收泪,犹自委委曲曲的,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让人看了,我总是个彻头彻尾欺侮妹妹的大坏蛋。”
清锐的童音依稀响起:“不哭,不哭了,云妹妹,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我抬起眼睛,看入他的眸心,他是否也听到自己孩提的声音?
他半浮起狡黠的笑:“看什么看,以为你很好看么?象只小花猫的脸。”
我转过脸,他却托住我的下巴,很严肃地说:“云,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我讷讷地问,心里无端慌乱起来。
“不许再一个人冒险,小傻瓜。”
“我一个人冒险,比多上你好点。”我抢白他“给人家下了三个月的生死状了,还不赶快想想应对之策。”
他没好气地说:“我和你说正经的,别岔题。你好让人放心吗?和人家生死相扑,也会说走神就走神,要是我不跟着你,不用三个月限期,当场就立见分晓了。”
我笑,软软地道:“你也别岔题啊,质潜,想想看,那个人是不是许瑞龙?”
“不想,就是不想!”他任性地答“绛河清浅,霜月流天,良辰美景如斯,干嘛想那个丑八怪!”
“那甘十呢?”我皱眉,真是信口开河,天低风急,星沉月暗,哪里来的良辰美景?但他抱得我越来越紧。
“十哥”他凝滞了一下,才说“我留下记号了,他们会来带走他的。”
“你不是说老夫人去了清云园吗?朱若兰怎会在这里现身?”
“谁知道!老夫人大概没带着她。”
“那么”
他头一低,堵住我喋喋不休的双唇。
他的脸离我那么近,五官线条那样的俊朗,那样的温柔,他的眉,他骄傲的眉,他的眼,他明犀的眼,他的唇,燃烧着火热激情的唇,使我无处遁形我的惊慌淹没在那电光火石的震荡之中,我闭上双目,微微颤抖着,回复了他的激情。模模糊糊的,勾住了他的颈项,抚摸他的头,他的背,他的身体,在他的气息中不住沉沦,身子变得轻飘飘的
心底巨震,响起一记警钟,我猛然清醒,把他用力推开。他万万料不到我在这儿用上了武功,毫无防备的趔趄退出。我不敢接触他咄咄逼人的视线。
“对不起。”良久,他这样说,声音暗哑。
“”我只摇头,哽咽着不出一丝声音,震荡,懊悔,惭愧,痛楚,甜蜜,一万种情绪相交织,死死纠缠着心怀,重重撞击我的良知。
难道我不曾用心回应他,难道我不曾故意去引起他的,他的热切。我是该谴责他呢,还是该谴责我自己。
“你放心。”他已开始回复以往冷静,重复着说“你放心。以后不会再生了。”
“宗大哥,我这一生,除了嫁给咏刚以外,不会有第二个选择。他虽然走了,但在我是一样的。他一年不来,我等他一年,他十年不来,我等他十年。他一辈子都不来了,我也活不到太长久。”我低声说着,这是久要对咏刚说的话,久埋在心里,期待见到他时,告诉他,挽留他,恳求他,而临到头以这种方式一字字说出,心底的创口一点点撕裂。
“假如没有那一晚,假如没有那一刻的动情”他身体僵硬着,这是他次含糊地提及与银蔷之事。然后低语“我决不容许你心痛,我决不计较世人唾骂,而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云,你是个好女孩,我却是个不负责任的登徒浪子!无药可救的混蛋!我早就堕落,早就不堪,早就配不上你。”
他低低诅咒着自己,说到一半顿止,回身便走。我明白,他是在说他和银蔷已有约定,情誓今生。但不是他配不上我啊,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扰乱你,是我丢了一颗石子在沉静的湖心,却无所顾及的漫然走开。
他在前面走着,我一步步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高挑而骄傲得不容人看穿他内心软弱的背影,踽踽独行,长飘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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