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见了银蔷憔悴失色的面庞,衣衫下隐隐鞭痕遍布,叹了口气:“你受苦啦。”
简简单单一句话,口吻里尚有三分气,银蔷的脸色却不可思议的亮起来:“质郎!”
许瑞龙阴阳怪气地道:“且慢卿卿我我,还有一个你要不要了?”
质潜忙道:“好!令郎睡着,我把他放在那边――”他马鞭一指不远处一座矮丘“你放锦云过来。”
“无异议。”许瑞龙笑嘻嘻一口应承。
质潜驰上土丘,轻轻把许雁志放下。我亦向土丘走去,初时有意放慢了脚步,及至近了,飞步狂奔起来。
“锦云!”质潜狂喜着拉住我的手,一跃上马“你没事了?”
我不及回答,只道:“快走!快走!”
三人共骑,奔出十来丈,回头看许瑞龙,俯身看着自己的儿子,脸色很是古怪,似乎喜欢、厌恶和恐惧交揉在一起。
只听破空之声大作,身下马匹唏溜溜直叫,奔速忽然减慢下来。
质潜有备而来,所骑的这匹马是千里良驹照夜狮子,纵然背负三人,亦不减神骏,我们当即跃起,堪堪离开马背,那照夜狮子一声惨呼,四蹄软倒,从它身下流出一大片鲜血来,想是被人以石子击破肚腹立毙。
许瑞龙狞声狂笑:“宗质潜,你敢把我儿子弄得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我要你偿命!”
他声之时,尚自遥远,等到一句话说完,距我们已只有两三丈远,挥掌击出,来势凶猛,直如一头大鹰般扑将过来。
我和质潜曾与他交过手,情知即使二人联手,也非其之敌。我抢在前面,叫道:“质潜,你快和银蔷先走!”一言未了,对方掌力如波涛汹涌,将及胸前,猛地凝力不:
“好姑娘,你这人很会做戏。什么时候自解经脉,瞒得我好苦啊。”
我是得了绫姨那布片中包裹的“经脉自解秘诀”午后才得以畅通,为的就是防许瑞龙出尔反尔,冰凰剑出鞘,纵横飞舞,招招抢攻。身边人影一晃,却是质潜,仍然不退反进的攻上来了。
“许丞相,你出尔反尔,要不要脸?”银蔷骂道“你儿子明明是患有宿疾,他自己要睡去,怪得谁来?”
我剑光所到之处,许瑞龙缓缓后退,掌力有意相引,逼得我变幻一路剑法。他脸上忽现喜色,轻声道:“是啦!”
我怒哼一声,猜到这大概是什么时候母亲曾经使过的一路剑法,有心要想变幻招数,他瞧了出来,掌法一变,招招向质潜进逼,我若要解质潜之危,便不能改换剑路。
红影一闪,银蔷也自攻上。她手上无剑,但不愧为清云年轻一代的翘楚,身法轻灵飘忽,全以小巧身法进招,牵制敌人。
激斗中许瑞龙双目渐渐绿光频闪,魔性大,对我也不再掌下容情。呼呼两掌逼开我们,探入怀中,戴上了初次交手时那副巨大的手套,我微微一凛,这手套不畏质潜所使长剑,他要向质潜下手了!
他一掌重似一掌,把我和银蔷逼开数丈以外,但质潜却牢牢的给他控在圈内。猛然间左手中指疾出,正中质潜颈下数寸,质潜身子一晃。
许瑞龙更不迟疑,大踏步上前,向质潜胸口直拍,质潜不能抵挡,喷出一大口鲜血来。许瑞龙第二掌又已拍到,募地里一条人影揉身扑上,将许瑞龙死死抱住,张口咬住他的手肘。
许瑞龙骂道:“贱人!”一掌拍在她额头,银蔷满脸鲜血,犹不放松,尖声叫道:“质郎,走啊,你快走啊!”“小蔷!”质潜痛呼声中,一下忘记自己所受之伤,不要命的拚抢上来。
许瑞龙左手猛击银蔷,使之昏迷放开紧抱的双手,他提起身子向我抛至,我避无可避,接住他全力抛来的女子,一股大力冲击过来,我摔倒在地,胸口气血翻腾。许瑞龙毫不留情,一脚猛踢,我抱着银蔷在地下滚了两滚,背心中了一脚,剧痛不已。
我心下凄恻,想不到三人一齐毕命于此,但想起方才回头时所见许瑞龙脸上古怪的神色,脑海中募然灵光一现。――他说他只有一个弱点,但我猜不是,他还深藏着另一个、他几乎是不愿意承认的致命弱点。他倒底是顾念着血缘恩情的,他倒底是在意着他那个儿子的!
事到如今,我唯有一赌。当即奔上矮丘,把那少年提在手中,向许瑞龙掷去:“你儿子醒啦!”
许瑞龙一呆,伸手接住,低头看那个孩子。
我在掷出之际,以大力猛冲那少年背心神藏穴,在他父亲怀里,那少年堪堪苏醒。
普天下的人,千千万万的人,见到许瑞龙那张故意销毁的脸庞都不会不害怕、厌恶,岂知那少年醒了,一双黑墨般的眸子安静的注视着许瑞龙,落花般淡然而妩媚的笑颜现于嘴角:
“叔叔。”
许瑞龙全身一震,道:“你叫我什么?”
我手起剑落,一剑快捷无伦刺入他背心。
许瑞龙猛地回头,似是不可置信:“你?”
我知这一剑不足以令其致命,第二剑又到,他侧身闪过,好象仍没回过神来一样,身后质潜倏忽扑到,掌力排山倒海般出,许瑞龙接连中掌,鲜血狂喷,身子不住摇晃,抬手指着我,笑道:“呵呵,呵呵,是你”仰面倒地,那少年兀自在他怀里,被质潜的掌风掠到,又已闭过气去。
质潜呆得一呆,抢过去抱起银蔷:“小蔷!小蔷!小蔷!”
银蔷额上全是鲜血,呼吸细微,眼见已是不活。躺在质潜怀中,一袭银红,如鲜血明妍。
仿佛听见质潜的叫唤,慢慢的睁开眼来。
惨白而毫无生气的脸,因着质潜的拥抱,浮起一点笑容,那是摆脱了世上任何羁绊,任何苦恼,无牵无挂的明净笑颜。
“质郎。”她轻轻唤着,这一声我从未能出口。但忘不了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叫时,我的震憾。
质潜紧紧抱住她,低语:“你何必这样做。小蔷,你我是答应你的呀,我是要娶你的。”
“要一个没有心的质郎?”她嫣然,努力想要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庞,终因无力而颓然,质潜握着她,贴住自己的面庞。“一个不完整的质郎,即使勉强留在身边,也是没有意味的。我这样去了,那就很好。至少在你心底,永远留着一线我的影子。――质郎,我是多么多么的任性,和自私?质郎,我死了也不要给你解脱。你原谅我好吗?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任性质郎,我们的孩子我原想骗你的,我们有了”
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已容不下一个我。
我是那么孤单。
一个人慢慢抬起身子,看着我。
许瑞龙!
他竟然还没死!
我一惊,手指不知不觉扣紧剑柄。
许瑞龙笑了起来,一边笑,咳出无数鲜血:“锦云,咳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嫌我,怕我?咳咳,我对你没有恶意,你到现在还不相信吗?”
我默默地看着他,他那比素日愈加清亮的眸光。
“我伤重转眼即死,人将死言也善,最后还有两件事,一件要求你,一件”略一强撑,震动到内腑,他嘴角边逸下一缕缕鲜血,好容易喘息着说“另一件,是和你有关。”
我心有不忍,扶了他一把,他微微一笑:“你是善心的姑娘,但愿你今后一生自由快乐,得偿所愿。”
我不语。身后没有声音,天地是这样的静,这样窒息。我这一生一世,已经提前走完。
“我先前一直在彷徨,见到了你,见到她的女儿,何以自处。”他低低地说“但是看见你,我忽然就一切烦恼也没有了。我当年不能给她的,今天也许可以给她的女儿。锦云啊,你要是不走这条路,你仅是开口和我说,要恢复那女孩儿的皇裔身份,要归还宗家的权力,甚至你要我的命来偿还你母亲的怨,我一句多余的话也不会有。可你始终不说。”
我说:“我母亲之死和你无关,不必要你来赔偿。”
他僵硬,微笑:“是的,她不会要任何人的施舍。这个女子,她太高了,世人仅能远远在底下仰视她,不敢平视她,不敢为她想什么,她总能做得比别人更好,更高,更远。即使她武功尽失,任人欺辱,但我义父,他一定还是只能仰视她罢。这样的女子,是不容人走近的。”
我木然道:“这就是大人要和我讲的事吗?”
“不”他半抬起身,注视着怀中昏迷的少年,缓缓说道:“这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本来是很喜欢他的,常常抱着他玩,和他闹。两岁的时候,儿子忽然病了,就象现在一样昏迷不醒,镇上大夫束手无措,紧接着他母亲也感染到了。连服侍他的几个下人也感染到了,嘿嘿这真是因果报应不爽,我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体内天生就有血魔毒性,他他和你小妹妹染上了一样的毒性,注定活不长远!我自以为想出方法遏制了毒性,哪知终究是通过了血液传染给了儿子,儿子又染给妻子。血魔的毒,象恶魔的诅咒般跟随着我,笼罩在我全家。我觉得报应来了,这个孩子,纯洁脱俗的小天使,我想那是清莲转世投胎,来找我还债了,报仇了我远远离开了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为了压抑我的负罪感,我驱逐他们,帮蔡晴石取得了蔡氏家族的大权。嘿嘿我是个人性俱丧的禽兽,既害死这世上第一个真正不拿另眼来待我的女子,又巴不得我的妻子和儿子早点死,以使日日夜夜纠缠着我的负疚感消失
“我对不起他,可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待人刻薄,连带对自己的儿子也犯下了弥天的罪恶。他来了,他是代清莲向我来索命的么,还有你,你身上负着你母亲的血债啊,我的双手也有份,你们要我的命,呵呵,我就还了给你们罢。”
“许大人”
“我快死了,我一生结下冤家已多,不是每个人象你这么善良,不牵累无辜,我素日不照拂他,但没有了我,他一刻也活不下去。你你能代我照顾他吗?让他进清云吧,我为之敌对了一生的地方,恰恰是保护他的最好的地方。他毕竟还不是纯粹的血魔啊,金针圣手若肯医治即可痊愈。不要让他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他本来也就是糊里糊涂的,最好永远不让他知道。”
“他迟早会知道。他大了以后,回这族中一问,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就好歹多瞒他几年。我没脸做他的父亲,”人之将死,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罪孽太深太重,可他无辜。”
我把那少年接了过来:“好我带他回清云,替他求情,一定求谢帮主出手为他医治。”
“多谢你了。”许瑞龙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和满脸的疤痕揉在一起分外可怖。
“还有还有一件事。”他忽然焦急起来,可已说不大出话了“你可知,你还有一个弟弟”
“我的弟弟?!”
我震惊中,下意识脱口问“不是妹妹,不是小妍?”
“小妍?小妍是谁?”他皱着眉,很不满意我的打岔“不,不可能是别人的孩子,我只见到了一眼,他一定是你弟弟。这些年来,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来不及了我的力量不够”
他的力量不够?这个世界上,还有会是他力量不够而完不成的事吗?
“他他在瑞芒,他是、他是”
他眉头一皱,销容毁骨的面上痛苦之色尽现,他张大了嘴,却再也说不下去,眼睛里仿佛在表达着什么,但最终,只长长的吐了口气。
“许大人!许大人!”
这回是真正死了。
心里的激荡尚未过去,我似乎始终在抖。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呆了良久,废然低头看向那个少年。他尚未复苏,方才的掌风,一般没有武功的强壮青年都吃不消,何况他如此羸弱。小小的身子剧烈颤抖,在昏迷中亦忍受强烈痛楚,眉尖微微耸起,神情却是怡然,安静地忍受着加诸在他身上的折磨。小小年纪,仿佛已有出世般的磊落,和说不出的倦怠之意。
粤猊的儿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啊?
“锦云让开,我要杀了他。”
我抬头看着质潜。银蔷的尸身在他手上,惨白的脸上血痕淅沥,乌黑的随风飘舞,娇红的衣风致张扬。
“杀了他。”他暗哑地重复。
我慢慢地说:“质潜,我也很难过。只是,不关这孩子的事。他父亲有罪,这孩子却不该死。”
“他该死!凡是和那恶人有关的全该死!――锦云,让开,让我杀了这小孩!”
他恶狠狠吼叫,眼睛里有着不顾一切的寒光。
我摇头,他乱了心志。
少年慢慢睁开一双眼,那是一双明净而出尘的眼,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十年来,不知他父是谁,不知身世,他是明洁而无辜。
“宗哥哥,为什么要杀我?”刚刚苏醒的他,听到那最后一句。
质潜一窒,居然在这样的明净之中回答不出。
男孩的眼光落向质潜怀中的逝去人儿,眉间闪过一缕痛楚,和悒郁:“姐姐不再痛了。”
质潜木然,重复了一遍:“不再痛了。”
男孩微微悒郁地笑:“我也想,不再痛了。”
他疲惫的垂下头去。瘦小的身躯在斜阳中轻颤。
质潜盯了他一会,哈哈的仰头长笑起来,抱着银蔷,并不回头再看我一眼。孓然走远。风中传来他如泣如笑,长歌作悲。
我抱紧那个孩子。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病。好么?”
他悒郁而快乐的微笑起来:“就不会再痛了吗?”
“不会再痛了。”
他没说什么,将小小的身子依偎得我更紧。
我决定带他回清云。即使他是粤猊的儿子,即使他是我的大仇人,即使清云决不会轻易答应出手替他医治。
但我一定要带这个父母双亡的孩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