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阴学苑背倚山簏,后面就是密密层层的林子,叫做万松林,莽莽苍苍的延伸上去,包围了整座山头。
学苑的孩子们有艺在身,比一般同龄人胆大许多,但对于这座万松林,也只敢在入口处玩耍,不敢深入。
华妍雪独自走进树林子,手里拎着一个长形的袋状东西。
向内走了百余米,四周皆是参天高木,枝叶披离。妍雪席地而坐,解开袋子,从中取了一具瑶琴出来,呆呆看了一会,叹了口气。
还记得幼年闯下大祸,与慧姨初起执念,后来慧姨为她入山采木亲制的琴。
那时候她多么羡慕慧姨的琴啊,雷家琴,三百年,罕绝于世。但遏云琴在三年之前,就被前任帮主白若素大雷霆之后敲碎了。
她躲在一边,看慧姨跪在地下,一点点拾起碎片,断弦,抱在怀中。脸上是一种凄凉,又是一种决绝。三年多了,这一幕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
妍雪慢理琴弦,叮叮咚咚的弹奏起来。乐声悠扬动听,似是山中泉水流泻如玉,那本该是一曲天籁之音,却由于她的心境,染上了几分淡淡伤感。
慧姨初教她弹琴,说她性急,曾笑她:“连连弹去,亟亟求完,但欲热闹娱耳,不知意趣何在。”只教她声多韵少之曲,以成全她那少年急性。而今教琴的人困琴碎,弹琴的也不复那般倜傥明快。
月色透过疏离的枝叶稀稀落落的洒了进来,轻雾幽幽升起,在她身边轻袅流转,只映得衣如银,双目璀璨若星,明亮得似乎有种奇异的色彩在内流动。裴旭蓝在暗处看了她一阵,忽然觉得这个一向以来顽皮活泼的师姐此时倒有几分师父的影子了。
“你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干什么?”
裴旭蓝一笑走出:“你又怎么现我了?只怕是拿话诳我出来吧?”
华妍雪单手挑弦,左手一指:“你看。”
苍松树影,风摇叶动时,他的身形便不期然被月光说穿了秘密。
华妍雪依旧淡淡的:“你来做什么?”
“陪你。”
华妍雪不开口,继续弹琴。
“这琴,是师父做的。”裴旭蓝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还记得那次你――”
“我差点被她们打了,多亏慧姨以身相代。”
裴旭蓝叹道:“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又要明知故为。”
华妍雪道:“哪里,我诚心向她请教而已,这也不是大事,你你嗦嗦一整天了,倒底有完没完?”
裴旭蓝低了头,手指无意识在沙土上划出各种图案,重复说道:“我是愿意陪你的。”
华妍雪手指一挑,住弦不,笑道:“我好好的弹琴解闷,你这一来,尽管象只苍蝇那样在耳边嗡嗡地叫,哪里还弹得下去。回去罢!”
收拾了琴,连那个袋子都不带,扬长而去。裴旭蓝拾起袋子,悄悄的检查一遍,毫无所见。
他揣度其意,妍雪请绫夫人“传授轻功”约在这个地方,决非无意。需知这浓密的林子深处,是没有值勤弟子看护的,万一传授那天出了乱子,妍雪无疑要吃亏。可这女孩子高深莫测,自己纵然寸步不离,竟是瞧不出她在哪里、在何处动过了何种手脚。裴旭蓝愣了半晌,只得追了出去。
许绫颜午后来到藤阴学苑,现她所谓的“指点轻功”一传再传,变成了“当众考校”
藤阴学苑的学老师,将之视为莫大荣幸。
需知,清云园位列星瀚以上,通常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会公开讲授,普通弟子难得有机会参予。
剑灵多属帮中上三堂弟子,未来前程可期,自然不足以为奇。但静极生动,学艺的日子毕竟清苦无聊,难得有一件小事,也不免当轰动新闻般的一窝蜂挤热闹。还有一个原因,许绫颜即使在上三堂中,也是位望尊崇,不是所有的剑灵都能随便接触到的。
许绫颜万不料这样的兴师动众,略有不快。但她既不欲追究,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众人一拥进了万松林,阳光纷射进来,这座素日幽暗昏沉的林子一下仿佛特别明亮,各种妍丽的色泽在枝叶内流动。剑灵们三三两两,切切私语,好奇不已。
华妍雪一身劲装,站在一块较为宽畅的平地中间。虽然还是小小的年纪,她站在那里,已经无形具备一种气势。――许绫颜在随意地走入那片空地时,便敏锐觉察出来。
她微微笑了下,这个孩子,不是要“讨教”她是来“挑战”的啊!
也罢,她爱玩,就陪她玩一场又何妨?
更何况,也许这个处处好胜,也确实处处胜人一筹的女孩儿,真的就是三姐遗下的后人呢?
云姝冷眼旁观、潜心研究了好几年。除了她那块随身玉珞,她被养父母捡到的所在,毫无疑问与当年吴怡瑾难中遗子的细节环环相扣以外,在她自身却找不出什么有力特证来。她的脸型、眼睛、鼻子、嘴巴,说话的声音、语气、说笑时的神韵,没有哪一处象三夫人。可如此明艳光华,天下又有几人能有?方珂兰曾经私底下很困惑的向许绫颜描述她之所见:“说她不象,细瞧之下,倒又觉得嘴巴、下颔都有些象呢。还有那么高的天份,无与伦比的智慧,从山林里随便捡一个孩子,会有如是出色,谁能够信呢?”
谢红菁也曾问她:“三姐最后单独相处的人就是你,可交代下什么话来?”许绫颜摇头,她至今清晰的记得那一晚凄冷之夜。吴怡瑾被解救以后,姊妹们既怜悯她,又不自禁含嘲带讽。一向是如天人般的冰雪神剑,居然也会委身事敌两年之久,人是救回来了,可两年耻辱又怎洗得干净?
“绫儿。”在看到许绫颜连单独逗留面对也有些不情不愿以后,白衣女子微微苦笑起来“绫儿,有一件事求你。”
许绫颜犹豫地停了步:“姐姐?”
“你看不见,你可听得到吗?”吴怡瑾轻轻的说“我体内的鲜血都在倒流,随时都要冲破全身肤肌爆裂开来。绫儿,不论我怎么贪生怕死,苟存于世,眼下也是生机全无了。”
“姐姐”许绫颜心痛如绞,忍不住滴下泪来“姐姐,我、我舍不得你”在云姝找到她时,――那个已经全无武功、可以说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亲手举起冰凰剑,一剑刺入了那个大仇人的心口,满身的热血溅了她一脸一身。――云姝就不认为她还能活多久,她全身都是血,并不是敌人的,而是她自身体内源源不绝流出来的。
大家都以为她决计无法从大离与瑞芒的交界挣扎回到期颐,没人替她医治。怎样处置这个将为云姝带来绝大耻辱的委身于敌的女子,令其生也难,死也难,留也难,走也难。可这个孱弱得生机已逝的女子,不知她是怎样撑下来的,仿佛有一股意志在支持着她,一定要活着回到清云园,最后看一眼那个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地方。
这样想来,又怎么不教人悲伤怜惜,难舍难分呢?
吴怡瑾对许绫颜的眼泪无动于衷,她实在也没有更多精力来随人悲喜了,自怀中取出一个盒子,轻声道:“这是冰凰剑,帮我把它交给慧卿。”
许绫颜茫然允诺,不理解吴怡瑾临死之际,居然是这样一个似乎是无关紧要的请求。
“你收留,不许打开,单独交给她,可记住了么?”
第二天,吴怡瑾回到清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叩响金钟,全身震裂而死。
她从未有一字提起另有遗腹,事实上她当时绝口不提是最明智的。若是讲了,谢红菁等决不能接受她会和仇家留一个孩子下来。只有在这人死灯灭,十余年后,人人提起她来,只记得她的好,这时忽然获知她也许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便成了不世奇珍。
妍雪的声音打断她沉思:“绫夫人。”
“嗯?”许绫颜回过神来,微笑着将莹鲛覆目的光彩转视于那女孩子身上。
不远处一声轻咳,剑灵登时交头接耳。
施芷蕾到了!
这个在剑灵之中,传闻最多,最为神秘的少女,轻易不露面。剑灵作为星瀚之后,属于相当有优越感的一个少年群体,但这些优越的子弟们加起来,似乎也及不上施芷蕾淡淡的一句话,浅浅的一点笑影,更值得云姝去用心关怀。
她着淡紫衣裳,裙袂如纱,拖在地下,一路踩过林间小道厚厚一层落叶,飘逸得仿佛那是她足下的祥云瑞霭。那般不着形迹与生俱来的高贵、华丽和雍容,就象九天仙子,拨开云端,偶然扫一眼地下苍生。
不是不嫉妒的,但亲眼看到这个女孩子,几乎没有人能够把“嫉妒”两字更长久的寄存在心间。
“芷蕾!”华妍雪那一身气势全然不见,募然冲上去将她一把抱住,眉开眼笑“阿弥陀佛,你这个金丝鸟儿怎么突然有兴趣飞出来了啊?”
施芷蕾皱着眉头被她揉啊搓的,忍不住抱怨:“你有完没完?”
裴旭蓝唇间飞快溢出一丝笑意,――他常常被华妍雪这样抱怨,但是一看见施芷蕾,那个家伙就总是这样被抱怨了。
华妍雪笑容里掩不住一丝心慌,没料到施芷蕾会过来的,那么这当众捉弄许绫颜的把戏,还玩不玩呢?
容不得她多加考虑,许绫颜已然微笑:“小妍,那就开始吧,你想怎么练?”
妍雪以最快的速度跳回场中,笑道:“承蒙绫夫人拨冗指点弟子,万分荣幸。弟子是想向夫人讨教如何在变故中应变随机,反劣为优,倘有所得罪,夫人不要见怪。”
许绫颜点头,小家伙的用意在这句话中已是很明显了,索性宽她的心:“你放手试来。”
妍雪自地上捡起数十根松枝,双手一撒,齐齐地插入林中湿地,随即跃上一根树枝。这一手满天花雨的手法着实漂亮,剑灵不由得拍手叫好起来了。
只有许绫颜暗自一惊,她的听觉实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想象的地步,松枝插入泥土的细微差别,根本瞒不过她的耳朵。这片土地之下,有一部分已被挖空,那树枝插下去轻微的一响,是着了虚处,表面上还是直直立着,但只要人一踩上去,必定下落空陷。
妍雪站在林子空地的边缘,这一下掷出,有一小部分树枝是插进了她身后的林子,树木间的空档,唯独那个地方因为她挡在前面,而无人围观站立。
许绫颜不假思索,笑道:“如此你小心了,我过来抓你。”飞似跃起,轻飘飘的跃上了一枚树枝,足尖只略略一点,如浮光掠影一般,仿佛她只是在空中飞翔,根本没有踏着树枝,华妍雪才只来得及看了一眼,许绫颜的影子便已到了面前,仍然好脾气的笑着:“来不及躲,你就亮剑。”
“哎唷!”妍雪似是料不到她来得这样快,惊叫一声,慌里慌张在自己掷成的那个不成形状规则的树枝阵上跑了起来,脚下经过之处,每一棵树枝都被她踢得东倒西歪。
年幼的剑灵还瞧不出什么,一旁几个学哈哈大笑起来,以为华妍雪临敌忙乱,以至于踢倒树枝。吴荟甚至笑着出言指点:“小妍,你别慌呀,绫夫人又不会真的伤你,树枝全踩倒了,待会你往哪里跑?”
只有施芷蕾明晰的目光,望着那迅速减少而剩余直立完好的树枝,眉头渐渐紧锁:剩余树枝列成阵法,有意指引向林子深处。――这么说来,这个女孩子,仍然是要不顾一切的来闯这个明知故犯的祸了。
她还只看出一层。许绫颜才是暗暗叫苦,华妍雪一路踩倒的,全是那些插在实地的树枝,她轻功再高,倒底是要有所倚借的,踩上了那些虚空之处,她不能确定华妍雪在底下究竟挖了多深的坑,可不敢以身试险。毕竟,有那么多人在,只消脚下稍稍一软,就算不落坑里,这个笑话也就闹得大了。
她本有十足把握陪这孩子玩笑走一场,不动声色应付内伏玄机,此际才觉自己是掉以轻心了。
当即加快身法,流云水袖逼了出去,当头一纵,赶在妍雪前面,跃到了林子边缘,笑道:“下去――”
然而在那一瞬间,她的身后,隐隐然生出一丝凉意。有一个什么阴阴凉凉,滑滑腻腻的东西,垂下来,垂下来
华妍雪侧身闪过飞袖,微笑看着,甚至不再躲避。
许绫颜迅速转身,用掌风劈出去,但那粘滑的东西,毫不着力的从掌风的缝隙中飘了进来。
她唯一的路是向后退,但后退路途上,全插着地下挖空了的树枝。
便在此时,一个肥胖少年乐呵呵的从树林子里钻了出来,拍手大笑:“呵呵,真好看,绫姨,真好看!”――不知是在称赞许绫颜身法漂亮,抑或说人好看。
肥胖少年边笑边叫,脚下不停,直往许绫颜这边扑过来“滋”的一声,他好象被什么东西吊住了一样,整个衣裳的后背领子往上直扯,然后,他的人开始慢慢向上吊去,这孩子吓得当场大哭起来。
华妍雪一惊非小,叫道:“小心!”
却见许绫颜再度轻飘飘跃了起来,众人但见人影一晃,华妍雪身上佩剑已然被她夺手拔出。
再一瞬,那条淡色的影子又已回到了树林边。长剑飞舞,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斗一样。
旁观诸人渐渐看清,一股股雪白的、带着粘液的细丝,自头顶树梢成串成串的飞快落下,缠上了肥胖少年的身体,一忽儿的功夫,把他团团包住了。
那少年甚至连哭声都仿佛被包在了里面。
许绫颜运剑如飞,那只是一把寻常的青钢剑,没什么锋锐,碰到了粘性极强的银蛛丝,比斩断任何坚硬厚实的东西更为困难。甚至有一二缕蛛丝,悄而不觉落到了她头上,立时觉着了那股强劲的拉力。
妍雪拿出了一个瓶子,虽然是早有准备,但见到突的情况,竟然不敢走上去了,把瓶子掷出,叫道:“绫夫人,用这个!”
许绫颜伸手接过一摸,知是一种喷射装置,当即向那少年头上射去,白乎乎的蛛丝纷纷落下,那少年自半空中落了下来,许绫颜抱住。
这一抱,她的手算是和那少年不能分家了,缓缓回过头来,盯了华妍雪一眼。
她的目光,应该是并没有视线的焦点所在的,妍雪仍从她这一眼中,看出了其中愠怒交集的味道。
这女孩子爱玩爱闹,可这一次的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这银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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