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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看那个人,妍雪恨恨道:“他是明明假装伤重,让手下为其拚命,真的好可恶!”
旭蓝始终不言语,她独自说了一阵,觉有异:“阿蓝,你有心事?”
旭蓝才淡然说道:“如果我是他,肯定也会保持体力。――因为那些人生存的使命,就是随时随地为了他舍去性命。”
妍雪脸色微变:“阿蓝,你――”
旭蓝苦笑道:“我纵然躲在底下,没能够字字听清。但是对方说什么国境、世子,我还是听见的。”
妍雪看着他的脸色,问道:“那你刚才,好象没有动手的意思?”
“难道你有吗?”旭蓝冷笑脱口而出。这是笑她只顾跟那个少年斗口,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翻脸打架,妍雪呆了一呆,明澈绝美的大眼睛里忽然充满泪水。旭蓝立时不安起来,柔声道:“我的意思是说,无论他是谁,反正和咱们无关,而且他救过我,怎么可以恩将仇报呢?”
妍雪扭头不语,眼泪一滴滴坠落在胸前衣襟。旭蓝着急起来:“小妍,小妍,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惹得你生气,任你打也好,骂也好,只是别哭啊。”
妍雪破啼为笑:“从没见过你这种软得跟下了一场大雨似的泥巴似的人,真不羞!”
旭蓝笑道:“怎么没见过?你都见了我四年了。”
笑声之中,一点阴霾随风淡去,两人急急驰回清云。
华妍雪丝毫不知,灵湖山顶,她一战成名。昔年嚣尘清客一剑舞动四方,归隐多年以后,一样的剑姿如仙,一样的曼妙飘逸,一样的灵气逼人,如同传说中的那个谪凡的仙人,再度降下武林。
两人本想从以前华妍雪经常溜出去玩的僻静小路偷偷返回藤阴学苑,哪知在那个谷口,早有两名清云弟子等待着了。
“帮主吩咐,两位一回清云,请速去蕙风轩。”
蕙风轩是云姝家宴之地,既然察知他两人私出玩耍,却在那里待见,裴华诧异不已,妍雪做个鬼脸,笑道:“乖孩子头一次溜出来就被拿到了,怕不怕我连累了你?”
蕙风轩上一派肃静,人颇全,云姝五六人皆在。
他二人同时出现,五六双眼光一齐望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不停,只瞧得裴华心底毛。方珂兰更是微微哼了声。
华妍雪笑嘻嘻地说:“啊,各位夫人都在这里,闲话叙家常么?慢慢聊,我不打扰你们。”
谢红菁道:“回来!你们去哪里了?”
妍雪笑:“帮主不都知道了吗?”
谢红菁陡然提高声音:“我是问你们,从裴翠家里出来,又去哪里鬼混了?”
旭蓝一下满脸通红:“后来去灵湖山玩了。”
谢红菁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小孩子心不定,也是有的,因之以往我也不怪你们。只是这次,分外离谱些。”
她严厉的眼光,自然而然扫过华妍雪身上。
妍雪的快乐和从容,被她眼光扫过,消失得干干净净,她不肯示弱,睁大了双眼,倔强地顶回去。
谢红菁眼睛眯了起来,这个孩子,只要和自己说上三句以上的话,就会进入这般高度备战状态,象一只急于保护自己的小小猛兽,竖起浑身的刺,张牙舞爪。难道自己对她的态度真是差到了无以加复的地步吗?
忽然心灰,再无情绪和这个斗志昂扬的女孩较劲:“芷蕾昨天晚上找你到现在,她在梅苑等你,去吧。”
语调出奇的温和,妍雪反而不习惯了,傻傻的看着她,半天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一溜烟跑了出去。
旭蓝习惯尾追,方珂兰笑道:“阿蓝,你们两个日日在一起,不介意抽点时间陪我这老太婆罢?”
旭蓝尴尬地笑了,道:“方夫人见笑了,这是从何说起?”
方珂兰也笑了,留神看着这个已经高过她的少年。――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扑闪着浓长的眼睫害羞而天真的小男孩了,在他一贯温和旭暖的笑容里,也悄悄藏下了蕴藉,以及不经意生出的倜傥之感。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
伸出手来,携他走出蕙风轩。
沿着一排水磨粉墙,往前走。
裴旭蓝儿时跟着母亲住在荒无人烟的辽原地带,颇受流离之苦,后来跟着母亲回到期颐才逐渐好转,吃穿住行,据他母亲所说,一概由清云赠予。因而在他小小年纪的心灵里,便充满对清云园感激之情。当时常来探望他的,是许绫颜,每个月必到,陈倩珠和李盈柳偶然也去。只有这位方夫人,是他入清云之后才认得的。相识之后,方夫人待他之好,超过了清云中任何一人。裴旭蓝虽将自己师父敬若神明,可未免敬之有畏,若论亲密随和,却以这位方夫人为最。
但这时方珂兰仅仅是沉默的走着,仿佛有着什么心事,脸上神情复杂莫测。
“你很想她?”忽然开了口。
旭蓝莫名其妙:“她?”
“裴翠。”
蓝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她是我妈妈呀,很久没见,我很想她的。”
普普通通一句话,方珂兰却象是被针刺了一下,身子剧烈一颤,半晌,低低的道:“阿蓝,你初进来的时候,还不及我肩高。现在长得已经比我高啦。”
旭蓝不知所以然,只得道:“是。”
方珂兰又不开口了。两人默默走着,旭蓝心里实在挂着妍雪的去向。芷蕾从昨晚就开始找人,一定是有非比寻常之事,况且芷蕾他也是不常见的,好不挂念。偏生方珂兰漫无目的走着,丝毫无放他离开的意思。
妍雪在梅林廊下找到了施芷蕾。
当此大暑,梅林自然只是枝节萧萧,漫天夺目的阳光挥洒下来,梅树枝干的影子斜拖在地面,懒懒散散,忧伤迷离。
芷蕾坐在回廊底下的阴影里。月白罗衣,淡黄色披肩,轻纱自双肩后垂落于地。手中执一柄纨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挥扇。
妍雪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她。
如斯背影,异样单弱,和孤独。
十四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龄,可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多少不足对外人道的寂寞?
几乎清云所有的人,都觉得她神秘,羡慕她被清云十二姝所宠爱、珍藏的那份荣耀。
却有几人,读懂她内心凄凉。为了那份名不副其不实的尊贵,注定她茕茕孤立,远离人世的嘈杂的繁华与尘俗的欢乐。
“芷蕾。”
施芷蕾闻声转,浅浅笑影映在她苍白淡漠的表情里。
“小妍。”她说“我等你很久。”
而后,贝齿轻咬下唇,欲言又止,淡淡的双眉微蹙,若喜非喜,若悲非悲。
“怎么了?”妍雪拢住她的肩,水一般柔和的眼波里,自己清晰的倒影模糊了,轻雾飘转“生什么事了?”
芷蕾转过头,缓缓地说:“我要上京了。”
妍雪一时未曾理会她的意思:“上京?”
“上京。”芷蕾重复一遍,却是禁不住一丝颤音“日子已经定了。就是一个月后,中秋时节赶到京都。谢帮主、刘夫人,还有师父都会亲自陪我上京。”
妍雪颤声道:“芷蕾?”
施芷蕾是前朝皇裔,冰衍公主,两年前谢红菁已然有所透露,除她本人以外,唯华妍雪一人知晓。但这个身份,彼此都没往心里去,当今皇帝连前废帝尚且不予承认,她这个公主自然更是一文不名。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清云从未放弃追认前王的努力。只要当今成宣帝不追前皇玉成,清云与朝廷的关系,始终就是摇摇欲坠,裂痕难补。成宣帝一旦从宗室中认定子嗣承继大统,极力支持前皇后裔的清云,未来不堪设想。
这时候的朝政已然大变。三年前文锦云手刃权相许瑞龙,把此人对于朝政一手遮天的阴影驱散,取而代之的,枢密使龙谷涵把持朝政。
朝堂上,龙谷涵鼎力支持,后宫内,皇后暗自设法。
朝野之外,清云运用起日益无与伦比的影响力。文武百官随如云。
这一天其实迟早要来,只是两个孩子尚浑浑噩噩。
半晌,妍雪才说得出话来:“嗯,你就要走了。”慢慢缩手回来“以后再要见你,可难如登天。冰衍公主”
“还不是公主。只是皇上认亲,就是侄女认伯父,象民间那样。”芷蕾侧头想了片刻“我想,他一定还没打定主意,就想看看我听不听话。”
妍雪皱眉:“我不是很明白。芷蕾,你想不想做这个公主?”
芷蕾默然,良久,淡淡笑道:“很多事情不由我自主。”
“你的伯父,似乎也就是你杀父仇人。还包括养育你的”
蕾应了一声,却道“师父说,事涉朝堂,以前生的任何事,就不能仅仅用家事来衡量。”
妍雪细细一想,问:“可是,万一你的那个伯父,却记得家事呢?”
芷蕾不语,梦幻般柔和的目光向她看来,渐渐漾起难以捉摸的笑意,一份隐形的迫人气质也随之而来,高高在上,凛难难犯。
隐隐在说:“不必担心,我自己会得保护我自己。”
妍雪笑了,氤氲在两人之间的压迫的混沌顿然一清。
“可惜啊!”她跳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大笑着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我再也见不到你啦!”
她似乎心情很好,拗折梅枝随手一弹,飞到芷蕾面前。芷蕾伸手接来。
“枯枝败草,献给你。”妍雪顽皮地说“这是我的出身,以前你不曾嫌弃我,希望以后也不。”
芷蕾把梅枝珍而重之的挂在襟前,忽然说了句全不相干的话:“小妍,帮我一个忙。――我要见慧夫人。”
“啊?”妍雪惊疑地立定在阳光里“见她?”
芷蕾眼色复杂之极,缓缓说道:“这几年来,我听说了很多事。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想亲口问问她。”
妍雪决然摇头,说道:“我不能带你去。”
轮到芷蕾怔:“为什么啊?”
“她不开心,我不让她更不开心。”
芷蕾蹙起了眉:“奇谈怪论。我因何让她更不开心?”
“没错。”妍雪大声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冰衍,你的封号她的别院,千年完璧因之而毁。”
芷蕾微愠:“这些事与我有关,难道我不该问明白?”
妍雪为之语塞,冷笑道:“这些是你该问的,你原可正大光明的通过帮主,通过你师父,进去见她。不必我帮忙。”
两人之间,就此冷场。
相互对视着,不知在坚持着什么,但谁也不肯退却。
蝉声大噪。
远远的脚步传来。
芷蕾缩回到阴影下面去,牙齿轻轻嗑着纨扇的边缘,微笑:“在那毒日头底下,怕不生出一身痱子来,多早晚不能见人。”
妍雪哼了一声,抬手擦了一把汗,掌不住笑了。
“真奇怪。”她自言自语“旭蓝那傻小子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芷蕾微笑:“他来了有什么好,我的手帕未免糟殃。”
妍雪笑道:“胡说!他一向是自带手帕。”
附在芷蕾耳边,轻轻的:“你莫伤她。”
芷蕾浅浅笑着,注视着远远走过来的方珂兰与裴旭蓝两人:“你又改变主意了?”
妍雪轻叹:“一来她想你。二来,若是我不带你去,你肯罢休?”
芷蕾眉尖微微一跳,低低的道:“小妍,我――我一直一直,都很想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