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天后,我回医院销假,又按照课程表上里间去学校上课,有条不紊。
我不在的这几天里,一刀切老是把我调入了心脏外科,当然是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反正他这个人做事也任性惯了,那些个狗屁不通咄咄逼人要人理由,亏得我们科室主任脾气好,要不早就去院长那里参他几十本了。
在抱着我的小箱子换科室时,在楼道里碰见边看病历边往病房区走的于雅致。看他还是精神焕发的模样,丝毫没有什么被女朋友踹掉的落魄。
我喊住他:“嗨,于雅致,我回来啦。”
“哦,早。”他淡淡地回应,停都没停“我先去病房了,回聊。”
我看了看走廊尽头的时钟,可真够早的,下午四点半!不愿意看见我,也不用不愿意得那么彻底吧?人家都说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的,真是小气。
回到医室,一刀切老师正在跟病人家属讨论病情,我跟他的助理医生交接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回头看见他咬着钢笔正在打量我。
“老师,晚上的手术要准备几个单位的血?这台手术的麻醉还是老刘跟吗?”
“现在小梨情况怎么样?”
“连个感冒发烧都没有,在幼儿园里活蹦乱跳还会欺负同学,看起来挺好。”我说“老师,晚上的手术”
“哦”他根本没有在意手术,笑着跟我东拉西扯“对啦,我前两天看见那个总帮于雅致带饭的漂亮姑娘跟他一起下班的,我还问他怎么没跟你回家,他说嘿嘿,你俩分了,你们小两口这是闹什么别扭呢?”
我耸耸肩,无所谓地撇嘴“是真分了,你知道的,反正俩也没什么感情,别提他了,那个手术”
“晚上的手术不用你,你下班就回家吃饭睡觉,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我装出大惊失色杜鹃泣血状“老是,我请假已经扣了不少钱了,别这样”
“你去照照镜子,我再怎么胡闹也不会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的。”
“我,我什么样儿了!”或许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蔑视激怒了我,我把档案夹一摔,几乎暴躁得快跳起来“我跟的哪台手术出过问题?手术前检查我都是自己一项项亲自盯的,我什么时候拿过人性命开过玩笑?!”
一刀切老师也就是梁千里主任,有名的吊儿郎当惯了的家伙头一回像个严肃的长者那样正襟危坐,他看着我,脸上没有表情“唐果,你没在手术中出过失误是你应该做的,这并不是什么可以用来反驳我的资本。现在你是我管辖的医生,你就要听我的,这台手术我会另外安排人。”
如果是平时,任性的梁老师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会乖乖去做,虽然他不是个什么人品靠谱的老是,但是梁老师在工作上绝对是个自私的人,比如他觉得我好用,就会在我被别的主任带着的情况下一直厚着脸皮借人。他信任我,欣赏我,把我当做得意门生来培养。可就是这种理所应当的被信任感在此刻让我觉得委屈。
我愤怒地为自己辩解“老师,我从没辜负过你的信任,以后也不会。我绝不会把私人感情带入工作中,你应该相信我,老师,你这是在侮辱我”
梁千里抬起手制止了我接下来的话。
他的眼神更是漠然,那讥讽也更直白“唐医生,麻烦你看一下你手中的手术资料日期好吗?”
几分钟后,我低着头从医室里走出来。
走到护士站萌萌跟我说话,我胡乱寒暄着快步走了,连她在后面喊我都没回头。
我实在是不敢拿这张脸回家,只能给柯杏香同学打电话求助。
半小时后,在路边关东煮店子里,她的白色小甲壳虫潇洒地一个刹车停在路边,眼光灿烂风光无限地打开车窗冲我招手。
我一屁股坐上车,直接扯面纸擦鼻涕“姐姐,我想喝酒,白的。”
“借酒浇愁?”
“差不多。”
“不像你啊,当年你最难的时候那也叫一个雷厉风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连婚都敢跑去莫名其妙地结,连娃也敢莫名其妙地生,你爸躺在太平间里你妈哭得住院,你带着几个月的孩子准备后事。那时候你多大来着?啊,二十一岁。”柯杏香摇了摇头“果果,你老了。”
“我哪里老?我还不到二十六。”
“乱讲,我长得像邓丽君,你敢说邓丽君老?”
“哈哈,邓丽君大美人是永远也不会老了,你可是要变成老婆婆。”
不过好朋友是好东西,酒也是好东西。
我们走街串巷去了她以前和前男友赵多阳谈恋爱时去得最多的小饭店,菜色不错,关键是便宜,适合学生消费。而如今她吃得贵的,却总来,跟我说是怀旧。若是别人听见了定然马她当做个痴情女郎。可是纵观全程,都是赵多阳把她捧在心尖上,想当初她踹赵多阳踹那么利索,还怀旧,我都想笑。饭桌上柯杏香吃菜,我喝酒,我们一向配合默契。她在纵容我,喝多了就能借酒装疯。不过也只能是装,谁不知道唐果同学不爱喝酒的原因是根本喝不醉,浪费的事儿咱不能干——所以我要的是最便宜的三块钱一斤的散酒。
“果果,你不能再喝了。”
“我喝得起。”
“我怕你酒精中毒。”杏子从包里拿出根烟点燃,凑到我嘴边“乖,抽这个,这个也能消愁。”
我被呛个半死,脑子更清醒了,隔着雾看她整完我笑得正得意的脸。我刚要踹她,她的嘴唇凑到烟嘴上吸了一口,又凑过来,这回面容里都是哄骗的温柔“乖,都说吸烟有害健康,不过这总比酒精好些。若还是心里不痛快,想堕落,那现在奴婢就带小姐你去酒吧。那里会有张生哥哥请你喝酒的,不花钱,他带你开房也不用花钱,跟陌生的男人上床做ài,一夜春宵,出一身汗神清气爽,第二天装作谁也不认识谁。管他什么爱情呢,既然这么痛苦,还要它做什么?”
是啊,她说得很对,我这种程度的堕落只会叫人笑话。
我推开她的手,把杯子里的酒泼到地上,垂头丧气。
“果果,你说我们要爱情干什么呢,爱情那么痛苦。”
“是啊,不能两情相悦确实很痛苦,可是,我总想着如果我努力去爱他,为他做任何事,义无反顾地,说不定总有一天——他会看我一眼的吧。”
“就那一眼?”
“当然不,人都是贪心的,无论得到了什么总嫌不够。”我抱着膝盖,看着地上水影里的灯光“不过我觉得已经够了,我爱的人给我的已经够了,一场婚姻,还有一个孩子。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能给我这么多,我已经很感激了。”
柯杏香呆呆地看了我半晌,突然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唐果,你这是在犯傻你知道吗?!没有你这样不顾后果地去爱别人的!这样的人活不下去的!”
我说:“有的,我就是这样。”
她一下子抱住我“果果,谁说你聪明来着,你太笨了可我真喜欢你。”
2
第二天我没去医院,一刀切老师给我放了几天假。
没错,我这个状态的确会害死给的,我拿着9号手术的病人资料往8号的病人身上安,义愤填膺地在医务室内跟我的恩师加直属上司拍桌子打板凳,说什么他不信任我,他在侮辱我之类的,完全就像个恃宠而骄在发脾气的小孩子。
如今这件事已经传得满医院风风雨雨,先是跟于雅致分手,接着是跟恩师争吵,我还真是个“风云人生,千古笑谈”不过这些没什么,谁一辈子没干过几件二逼的事儿?
叶榛给我打电话时b市的天气预报里说明天到后天有小到中雪。我站在窗户前看小区里有小孩子在楼下玩遥控飞机“嗡嗡”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大,所以叶榛的声音总也听不真切。
“唐果,我们出来见个面吧,你约里间和地方。”最后他说。
似乎有些失聪的耳朵一下子敏锐起来,我说:“那就晚上吧,今天晚上。”
最后,我们约好了在东风路的肯德基,那里人多眼杂,又在闹市中,傍晚出门去幼儿园接小梨放学时,我往包里塞了几件他的换洗衣服,又拿出早就预备好相册本子也一并塞进来。有时候我真佩服我自己聪明绝顶,早在很久之前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边小梨从小到大的照片我都是冲洗的一式两份。
我先去幼儿园接了叶梨,小孩子再聪明也是小孩子,很好哄,跟他说吃肯德基,他主兴高采烈地跟着我走。外国的垃圾食品不仅腐蚀祖国花朵的身体,还腐蚀他的脑子。
在出租车上,我把他搂在腿上,孩子不领情“妈妈,我要自己坐。”
“坐妈妈腿上长得高。”
“骗人。”
“妈妈是医生,不会骗人。”
叶梨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你住嘴吧”这种大逆不道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把胳膊缠到我的脖子上。我一下子就高兴了,快到约好的地点时,我说:“小梨,我们一会儿要见一个人,你这一次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他迟疑不定地望着我,我接着说“你要是不听,妈妈会哭,真的。”
叶梨小朋友此刻的内心估计已经千回百转了许多次,多亏夏半仙总是教育他,好男人不能让心爱的女人流一滴眼泪,他像瞅大尾巴儿郎一样瞅着我,最后还是妥协了“我知道了,不过妈妈你不要做太幼稚的事,就是因为这样于雅致才不要你。”
“是我不要他!”
“嘴硬你最会了。”他深沉了一下下,看见肯德基的牌子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撒娇“妈妈,全家桶全家桶!”不愧是叶家制造的正统翻书脸。
是叶榛先到,在儿童游乐区的角落,点了一份全家楹。他目色明亮动人,看见我身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惊讶,他未卜先知?还是他太了解我?或许都有。
叶梨也看见了他,抬起头来看我。
我脑袋随即有点大,想着要怎么互相介绍会比较和谐愉快一些。叶榛已经走过来,蹲下身子把握着的拳头伸到叶梨面前,笑容很是可爱“小梨,送你这个。”
叶梨摇了摇头。
叶榛没被打击到,伸开手心,里面赫然握着一枚子弹“想不想学枪?”
孩子的眼睛瞪大了,跟小狼崽子看见小羊羔似的恨不得口水都淌下来了国。小东西从小就有军人崇拜,家里的画册堆的就是关于,坦克战斗机当然他对拼凑人体骨骼,还有各种凶杀案也有一定兴趣。这多亏我们做家长的不怎么正确的熏陶教导。
我说:“小梨,拿着吧,谢谢爸爸。”
叶梨乖乖拿过来,小声说:“谢谢。”
以前每次吃肯德基全家桶叶梨都要拉着夏文麒一起,全家桶要全家一起吃的,有爸爸,有干爹,有孩子,勉强也算一家人。可今天对着面前的全家桶他兴趣缺缺,心里好像意识到什么,低头玩着那枚子弹。
我拍拍他的头:“你要不要去玩滑梯?”
叶梨从不玩滑梯,这回却去了,乖得让我有些怀疑他转发了。
叶榛笑了“小梨很像你。”
“啊?是哦也挺皮的。”
几天前我们是太激动了,都咄咄逼人,如今和平相片有些尴尬。我开始吃全家桶,叶榛看着我有种温柔的错觉,我没敢再看他。我这个人就是太有自知之明了,嘴上说的什么都好好的,见了叶榛要拽得跟什么一样,好狠一点。可是只要他稍稍勾勾手指,我可能就会动摇了。自制力啊、节操啊、骨气啊什么的,这些美好的品质我真的没有。
所以最后我模式是,叶榛提问,我来回答。
“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过?”
“也还好,我妈和夏文麒他妈会轮流带。”
“那你呢?”
“我?”我有些迷糊了,不知道怎么说“我挺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有啊,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没有你。
我低着头吮手指上的汁水,一根一根地吮“都挺好的。”
“你爸爸是怎么没的?”
“嗯,就是他班上一个问题学生老欺负一个老实孩子,被欺负的孩子刚开始不敢反抗,后来反抗了一回,那问题学生上午揪着他的领子说要捧死他,那老实孩子就怕了,他家里是卖水果的,不知怎么的就从家里拿了把西瓜刀藏在书包里,那问题学生课间拎着领子要揍那老实孩子,老唐听班长说了就去劝架,结果,嗨,真倒霉,那孩子刀法忒不准了。”我又拿了根鸡翅继续啃“那孩子也挺可怜的,这辈子都搭进去了。”
叶榛好久没说话,久到我以为他消失了,奇怪地抬头看他,正撞上他的眼睛,眼圈泛红透着水光,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这叫好?!”
这很不好,我知道,可是人在观望别人的苦难时,会觉得那有多痛多辛苦,可是自己在经历时才发觉原来人类可以多么坚强。甚至现在想起来能说得云淡风轻的,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良药。只是叶榛不能看见我的内心,它每一句话都没有勉强,无所谓的东西说得越多他就越难受。
走到今天我依旧不舍得伤害他。他不爱我。但我爱他。
我放软了声音“你把小梨带回家去住些日子吧,伯母和伯父都应该见见他。这几天我想过了,不告诉你是我不对,这毕竟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只是那个时候我太要要他了,我很怕你不要他,即使你是为了我着想不要他,我也不能从你嘴里听见否定的字眼。所以现在我很抱歉。我说的都不对,我从你那里得到的是礼物,所以我很感激你。真的。这回我没有说谎,你相信我我”
“我相信你。”叶榛打断我“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我把我心爱的男人弄哭了,他的软肋在这里,他吃软不吃硬,我为自己的能屈能伸舌灿莲花而自豪不已。
我把小梨叫过来,把装着他衣服和用品的包放在座位上。
他皱着眉,绷着脸。
我捏捏他的脸“你答应过的会听话的。”
“妈妈,你不要我了?”
“只是去爷爷家住几天,爷爷家可大可漂亮了。你不是喜欢狗骊?爷爷家还有两条很漂亮的狗。”
“我不喜欢狗了。”他垂头丧气“我想去干爹家工夏爷爷下围棋。”
我咬住唇伤心地看着地板。
他顿了顿“我去。”
没等叶榛从卫生间出来,我就交代儿子等他,自己走了。
我站在街口,看见叶榛不久后领着叶梨出来左右张望,接着一辆红色低调的女士车停在他面前,八成就是卓月了,他们上了车绝尘而去。
3
傍晚把叶梨送走,晚上田美女下班回来以为他去了夏家就没当回事。晚上夏文麒他妈打电话来说,夏文麒从外地回来了,带着小梨一起过去吃饭。田美女立刻就傻了,揪着往卧室里钻的我就急“小梨呢?小梨去哪里了?”
我藏不住了“送叶榛家去了。”
田美女气得愣了一会儿,一巴掌甩过来“是我嗖你爸把你宠坏了,总觉得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什么都由着你!你爱怎么大方我管不着,把我外孙还回来!”
这一巴掌我挨得不冤,可是从小到大头一回挨打,还是有些疼。
“妈,叶榛他妈妈得了重病,快不行了,我想着我想着”
“你走,不把我外孙带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于是几分钟后我拎着包站在了大街上。
柯杏香那里是不能去的,她最近跟钢琴家打得火热,我睡在他们隔壁会睡不着,夏文麒那儿也是不能去的,除非我想被夏文麒他妈念死。其他的狐朋狗友若是看我落魄,恨不得敲锣打鼓满世界宣传。
于是衡量了半天,我去了医院的员工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拿着牙缸子蓬头垢面地去洗漱,碰见于雅致也在洗漱。我不愿意碰钉子,刷完正要走,听他喊:“你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我回头“早。”
“现在爱上我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说“叶榛回来了。”
于雅致气得像失声了,好久才“哈”了一声,径自从我面前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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