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正午。阳光灿烂,陆小凤从金鱼胡同里走出来,沿着虽古老却繁华的街道大步前行,虽然又是通宵末睡,他看来还是活力充沛,神气得很。
街道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他虽然已惹了一身麻烦,心情还是很愉快。因为他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大多数人也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腰于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不免要偷偷多看两眼。
本来系在他腰上缎带,现在他都已解下来,搭在肩上。
六条缎带他已送出去两条,‘条给了老实和尚,一条给了唐天纵。
现在他只希望能将剩下的四条烫手的热山芋赶快送出去.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没有选好对象。前面有个耍猴戏的人,已敲起了锣,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一个白发苍蔷的老人,技着根拐杖,蹒跚着从一家药材铺里走出来,险些被两个孩子撞倒。
陆小凤立刻赶过去扶佐了他,微笑道:“老先生走好。”
白发老人弯着腰,喘息着,忽然拾起头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陆小凤吃了一惊。他什么怪事都见过,倒还没有见过老头子朝他做鬼脸的。
等到他看清楚这老头子的一双眼睛时,他又几乎忍不住在叫了起来。司空摘星!这老头子原来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陆小凤虽然没叫出来,手里却用了点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怎么来了?”
司空摘星道:“连你这坏小子都来了,我这好小子为什么不能来?”
陆小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来偷我的缎带?”司空摘星疼得呲牙咧嘴,不停的摇头。
陆小凤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陆小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总算松开了手,带着笑道:
“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揉着膀子,道:“倒也没有改行。”
陆小凤道:“既然没有改行,为什么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偷?”
陆小凤道:“你有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缎带。”
陆小凤怔厂怔,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嗯。”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刚才从一个朋友身上拿来的。’’陆小凤道:“这朋友就是我?”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多。”
陆小凤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这次却不肯再让他抓住了,远远的避开j笑道:“你身上有四条带子,我只拿了一条,已经算很客气的了,你还不满意?”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道你也是个笨蛋?”司空摘星眨着眼,等他说卞陆小凤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缎带,我怎么肯随随便使的搭在身上?”
司空摘星失声道:“难道这缎小凤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抽出条缎带喃喃道:“看来这好像真的有点假。”
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从不偷假东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当。”
司空摘星道:“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砍了我的招牌。”
陆小凤悠然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能说?”
司空摘星道:“我若还给你呢?”
陆小凤道:“还给我,我还是要i兑,偷王之王居然也会偷了样假货,那些偷子偷孙若是听见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颗。”
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缎带还给你,再请你去大吃顿呢?”
陆小凤故意迟疑着,道:“这么样我倒不妨考虑考虑还得看你请我吃什么?”
司空摘星道:“整只的红色翅,再加上两只大肥鸭,你看怎么样?”
陆小凤好像还不太愿意,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其实却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这小子还上了我的当。看见司空摘星恭恭敬敬的把缎带送回,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滚,而且还想翻跟头。
谁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道:“不行,绝不行。”
陆小凤立刻道:“什么事不行?”
司空摘星道:“鸭子太肥,鱼翅太腻,吃多了一定会泻肚子,我们是老朋友,我绝不能害你l”陆小凤又怔伎。
司空摘星眨着眼,道:“何况,我也想通了,假带子总比没有带子好,你说对不对?”他好像也已忍不住要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大笑着翻了三个跟头,入已掠上屋脊,向陆小风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见他我就倒霉。”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本来看猴戏的孩子们都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都在仰着脸,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会玩戏的猴子还有趣。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看猴子玩把戏?”
一个孩子摇着头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
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
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会像他一样会飞“陆小凤总算明白了,这些孩子原来是来看飞人的。
孩子们又在央求“大叔你飞给我们看看好不好?”
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灯]一首歌,你们唱给我听,我就飞给你们看。”
孩子们立刻拍手欢呼:“好,我们唱,我们以后天天都唱。”
陆小凤又开心了,立刻教孩子们一句句的唱:
“司空摘星,是个猴精。
猴精捣蛋,是个浑蛋。
浑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们学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学会了,大声唱了起来,唱个不停。
陆小凤自己听听也觉得好笑,越听越好笑,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三个跟头,翻上了屋脊,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飞给你们看。”
肩上的四条缎带果然已少了—条,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个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再不进去吃一顿,那么他既没有被气破,也没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烧鸭,两厅薄饼,外加二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
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坐在那里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来,外面却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鬃虽已斑白,打扮得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比拇指还大的悲翠。就只这一条玉带,已经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全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花里花哨,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他们虽然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总算还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还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紧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时的骄狂仍在,荚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这么样一个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
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锻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鱼翅的火候锻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了起筷子,正准备好好的吃一顿,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过来。
他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乘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陆小凤又点点头。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这次陆小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嘴里的鱼翅还没有咽下去,当然也没法子开口说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好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
他说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过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的咽下鱼翅,慢吞吞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厂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很感激,至于这缎带”
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剑柄。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欣赏。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宇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
司马紫衣居然也不借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手摸了摸他修饰洁美的小胡子,道:“玉壁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
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陆小风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可以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
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
陆小凤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缎带铺去!”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那家去换,都方便得很ao司马紫衣沉下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肯让我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
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涨得通红,旁边桌子已有人忍不注“噬噬”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挟住览朗谩个已有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畔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捏住了七寸。胡青脸色骤变,吃惊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
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
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用剑。”
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很不错,这把剑也很不错。”
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
陆小凤道:‘她的剑被削断,也许只因为剑尖被夹伎。”
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伎的剑,留着也没用。’’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司马紫衣道:“绝不会。”
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
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
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于?”
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ao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赃了你的剑。”
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赃了也无妨。”
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m‘了”字末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了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已没有人能想像。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伎。”
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会剑已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了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可以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佐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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