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晨,我被敲门声唤醒。
我从被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证明我听见了,但我的养父仍推门而入,大着嗓门招呼我起床。他的说话声震得我脑袋嗡鸣作响,我正艰难忍受着,养父又哗啦一声拉开了窗帘。我睁开浮肿的眼,灼烈的阳光像两把尖锥扎入我的眼底,在里面粗暴地搅动起来。
我头痛欲裂。
新的一天,新的折磨。
“收拾收拾快去吃饭。”嫌我崩溃得不够彻底似的,养父又打开窗子放雾霾进来。他陶醉地深呼吸着,并扭头冲我笑出一口白牙,声音洪亮道,“给你屋子换换新鲜空气。”
我难过地吸着清晨格外污浊的空气,在两公里外那家工厂排放出的刺鼻化学品臭味中强挤出笑容,下床去卫生间洗漱。洗漱完毕我去吃早饭,桌上有大米粥,茶叶蛋,养母自己腌的咸菜,还有养父自己灌的香肠——他们两个人都喜欢研究所谓美食,休假时常一起照着菜谱弄新花样,并把方便邮寄的自制食物快递给他们的亲朋好友,隔壁邻居也不时厚着脸皮来蹭饭,对他们的手艺赞不绝口。
我夹起一片饱受赞誉的自制香肠放进嘴里,机械地嚼着。
——咸味的肉。
我又喝了一口大米粥。
——缓解咸味的主食。
可能是我天生缺乏鉴赏美食的基因,总之我并不觉得好吃。我知道这不是养父母厨艺不佳的问题,因为打从记事起我就从来没有吃过所谓“美味的食物”,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以为进食只是单纯地通过填充胃袋来维持生存的手段。然而随着我慢慢长大,更多地认识到了这个世界,我才渐渐察觉我可能是缺失了某种感觉。
但我并不是味蕾或者嗅觉失灵,我可以准确地利用舌头分辨酸甜苦辣咸,也能用嗅觉分辨出不同的食材,我的感觉甚至比普通人灵敏许多倍。我的养母有花生过敏的问题,我小时候有一次她的朋友从外地旅游回来,给她带了点心做伴手礼,袋子打开的一瞬间我便嗅到里面有花生的味道,因为袋子上没有配料表所以他们谁也没发现,最后还是我提醒了养母。
我缺失的并非嗅觉味觉这种可以用科学手段检测到的感觉,而是某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
“怎么样,好吃吗?”养母语气温和地问。
“真好吃。”我说着,以风卷残云之势大口吃吃喝喝,养母欣慰地笑了,脸上挤出十二道皱纹。
我埋头苦吃,像一个影帝。
是的,就算再烦恼,我也不会对养父母抱怨,因为他们都是善良的好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了我最好的成长环境。
我的养父是一位小学体育老师,养母是一家医院的护士长,可能是因为无法生育,他们在我三岁时抱养了我,然而他们似乎不打算说破这个秘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没有对我道出真相,闲聊时偶尔还会用“你眉毛和眼睛长得像你爸”、“这孩子数学好随我”之类的话语来加强“我是他们亲生的”这一假象。
我可以理解,他们以为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但事实上我记事比其他孩子都早而且牢固,时至今日我甚至还能回想起养父母包养我时和福利院老师交谈的一部分内容,可他们既然不想说,我也就乖乖配合装傻。
不小心收养了我这种人型垃圾已经够倒霉了,所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尽量让他们开心一点。
02
吃过饭,我去上学。
我现在念高二,成绩只是过得去,不过我已经很努力了,毕竟每天都要和巨大的痛苦颓丧对抗,很难集中精力学习。
我走进教室,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来问我借笔记。
我能看得出她眼中雀跃欢欣却又被强行压抑住的情绪,她朝我伸出手,用仿佛已经排练了千百次的、娇俏又小心翼翼的语气说:“英语笔记借我一下好不好。”
她开口时嘴里散发出薄荷糖的味道,然而在那清新的气息中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大葱的游魂,我怀疑她早晨吃了葱油饼……
其他男生带着不加掩饰的坏笑看着我,他们觉得被漂亮女生搭话是很爽的事情,但我的注意力全被她散发出的大葱味吸引走了。
我瞥了她一眼,她脸红了。
那只是非常轻微的脸红,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就像他们也看不出来她鼻头上宽阔得像要把我吞进去的毛孔和额头上脏兮兮的汗渍一样,我用力闭了一下一路上被阳光刺得发痛的眼睛,把笔记递给她。
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会被另一个人吸引的?
我见过男生们私下里讨论女性,他们像一群饥肠辘辘却不得要领的幼兽,热烈又笨拙地向往着女人的裙摆和耳鬓的香气,浓度极高的黄色废料化成实体从他们身上的孔洞里流出来,而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对男性和女性都没有丝毫欲望的冲动——也许在看到图片中被软件美化得不似凡人的明星时我也曾有一丝动心——但在近距离接触时,人们身体种种微小的瑕疵总会令我落荒而逃,即使那白瓷般的皮肤上只有一颗小小的痣,我也会控制不住地拼命盯着那颗痣看个没完,一副精神不正常的样子。
所以活到这么大,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甚至连朦胧的好感都欠奉,我周围只有不讨厌的人、讨厌的人,以及极其讨厌的人。
03
体育课时间。
列队之后首先要绕操场跑两圈,跑圈一直以来都是我的噩梦,我从小身体素质就极差,虽然极少得病但终日疲惫无力,上个二楼都要慢慢来。
因为这个养父母带我去医院做过全面的检查,结论是身体一切正常,医生的建议是加强体育锻炼。所以我身为体育老师的养父有一段时间天天拉着我去晨跑,为了让他高兴我咬牙坚持了一个月,可晨跑对我的身体状况没有半点改善作用,一次晨跑时我毫无预兆地晕倒在马路边,休了三天假才缓过来。于是养父放弃了带我锻炼的想法,转而在饮食上多下功夫,可即使吃下再多营养丰富的食物我的身体仍然削瘦病弱,我的大腿和我养父的胳膊差不多粗。
我在操场上跑着,气喘如牛,我的肺快要爆炸了,毒辣的阳光像硫酸一样泼在背上,我踉跄在队尾,脸色惨白得像鬼,路过体育老师时他大发慈悲地冲我招手,叫我去树荫下歇一会儿。我在同学们或怜悯或怀疑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走到树荫下,看着那些健康且充满活力的少年少女从我面前跑过,心里满是绝望。
我有时会好奇我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基因是多么需要被淘汰,才生下我这么一个不容于世的怪胎?我身上几乎毫无优点,一定要说的话就只有五官长得还算好看了,可那也没什么用,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眼圈青黑,眼球布着血丝,脸色苍白得病态,一副随时要驾鹤西归的模样,常年以这副神态示人,就算硬件再过硬,整个人也好看不到哪去。
我觉得前段时间网络上大火的丧文化仿佛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我的人生就是一个“丧”字的缩影,没有任何快乐,我像是一头被名为生存的奴隶主鞭笞的驴,绕着名为生活的磨盘机械地兜圈子。
我想过死,但想想我的养父母是多么无辜,他们在我身上倾注过多大的心血,我就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恩负义地跑去自杀。
如果能意外死亡就好了,既可以死,又不必承受良心的谴责。
——有时,我会忍不住这样阴暗地想。
04
仿佛是有过路的邪神碰巧听到了我阴暗的祈祷,总之,从某一天开始,灾祸骤然接踵而至。
第一件惨事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但我隐约觉得那是一连串倒霉事的导火索。
那天晚上放学我因为值日,比别人晚了二十分钟才出校门,当时天已经黑透了,马路上没几个行人,在距离学校大门十几米的一排绿篱中,我看见一双惨白的赤脚伸在外面。
我第一时间排除了“有流浪汉睡在后面”的可能,因为那双脚的十个趾甲上还涂着粉色的指甲油,一看就是女孩子的脚。
“来人啊——”我大声呼救。
两个年轻男人看向我,并快步走了过来。
我伸手拨开绿篱,看见我们班里最漂亮的女生躺在绿篱后的泥地上,她的衣服虽有些凌乱但基本还是好好穿在身上的,两只凉鞋东一只西一只,看起来像是挣扎时蹬掉的,她的脖子上有一个泛红的五指印,显然是被人用力地掐过,她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身上除了那个指印之外没有明显的损坏,但在拨开绿篱的一瞬间,我嗅到了一股淡若蛛丝的血腥气。
她受伤了,要马上报警,还叫救护车。
这是我脑海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我颤抖着在书包里翻找手机。
而第二个念头,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居然想朝她扑过去。
我不明白我怎么会有如此龌龊又可怕的冲动,但当时我确确实实是想扑在她身上的,至于扑上去之后要干什么,我也不大清楚,或许本能会告诉我。总之她大理石般苍白且透着死气的身体对我产生了魔法一般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我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肉中,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极力与这股突如其来的可怕冲动对抗……这时一个男人在我旁边说了句什么,可能是刚才被我喊来的路人,我如梦初醒,狠狠甩了自己一记耳光,夺路而逃。
当我离那个女生远去时,那种魔力般的诱惑也消失了。
我回家在网上好一通查,最后,我绝望地在“怪人”、“人类渣滓”、“基因该被淘汰”、“感情缺失”等标签后给自己加上了一个名为“疑似恋尸癖”的标签。
真好,每天都有新惊吓。
我愈发唾弃自己了。
05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女生身体没有大碍,她请假一个星期就回来上课了,对外的解释是遭遇抢劫。
本来事情应该就过去了,但有好事的人偷偷传起了闲话。
一天下课她出去,我听见坐她周围的几个同学小声编排她,说她其实是遇到了变态,这闲话背后的意思想必不用解释,于是我起身朝他们走去。
“你们不要乱说。”我毫无气势地为她辩解,“那天发现她的人是我,我可以证明她只是被抢钱……”
我说的是事实,当时她的衣服的确穿得好好的。
几个同学讪笑着纷纷别过头,装成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样子,我傻傻地杵在过道上。
这时我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回头,发现那个女生正站在我身后直勾勾地瞪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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