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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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六年八月九日(MDay+130)上午圣格蕾丝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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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知道,穿越时间的魔法,到底是多少年后完成的?”
她听到他提出了那个问题。
“你到底来自多久以后,安妮?”
安妮的呼吸停住了。她意识到,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意地低估了面前这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她明明知道未来的历史的!她知道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成就通常是能力和运气的总和。
坦白来说,如果运气好,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个得到现任统治者青睐的神棍,一个投机成功的中级军官,一个年轻而魅力十足的异族改革者,一个皇室远支血系的继承人……
有太多种方法可以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其中绝大多数对个人能力并无太多要求,只对运气有要求。
可是,成为一个大国公认的长期统治者,那就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了。
在安妮所知道的历史上,耐门·索莱顿将得到皇家的姓氏,并在这个世纪的晚期,在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中成为神圣柯曼帝国的首相。
他会用近百年的时间来建立“柯曼治下的和平”,并用另外一百年的时间来证明这一和平是有价值的。
所有其他担任这一职位的人将会被称为“现任首相”、“前任首相”,或者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加上“首相”的后缀;而要称呼耐门·休·柯曼,人们只需要称呼他为“帝国首相”甚至“首相”就足够了。直到他死去二十年后,人们还是用首相来称呼他,包括那些出生在战后和平年代的年轻人们。每个帝国人,甚至很多外国人都相信,不死的首相终归会从某个地方归来,重新掌握住世界的霸权。
可谁也不能说耐门·休·柯曼的二百年治世是独裁统治。
正如这个职位的词根所昭示的一般,耐门·休·柯曼是皇帝之手,只是为了帝国甚至全世界的和平与利益而存在。
他看起来毫不恋栈权位,在帝国政坛上上下下,前后辞职二十余次;他看起来也非常平易近人,随便谁都能上门去驳斥他一番,哪怕只是个普通的帝国臣民。
但未来的历史将会如此记载:每当帝国真的需要召唤它的首相时,没人能做出其他选择。就连他的政敌,也要惊叹他那华丽而光明正大的战略——这甚至不是阴谋,因为每个人都能清楚地看到首相的理由、选择和决断,并叹服于那不惧一切压力的政治艺术。
仅就随机应变和适应形势这两点而言,如果首相说自己不擅长,全世界都没有人敢说他更为擅长。他是如此擅长改造形势,以至于他的所有敌人都不约而同地承认:只要有他在,神圣柯曼帝国是不能被打垮的。
在他的统治下,帝国能征用、吸收它所能找到的一切,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死人、活人,来维持帝国的未来。
帝国首相从不玩弄阴谋诡计,他只是观察,分析,然后做出应变,拔剑斩断所有乱麻。那是把深藏于古朴剑鞘之内的名剑,外表钝重质朴,剑刃却锐利如疾风。
安妮几乎想钻到床下面去,再在下面挖个洞藏起来。
“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知道,他会发现这一点。对一般人来说,那是个匪夷所思的猜想;但对他来说,这是剔除了所有其他可能性之后,所留下的最深重的怀疑。”
在漫长的沉默后,安妮终于决定了答案。
于是她爽快的回答道:“你发现了。我不用问原因,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知为什么,在下了这个决定之后,她感到一阵轻松。
“我确实是未来的魔法师,使用的也是在这个时代尚未完成的魔法。”
她的回答是如此爽快而明确,让本来还在琢磨着怎么进一步追问的耐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他准备的所有台词一下好像都没有用了,只能“嗯嗯”了两声表示明白。
安妮举起右手,屈指计算:“至于时间,一百,两百……不算零头的话,两百三十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真是个漫长得惊人的数字。
“两百三十年。那是怎样的未来啊?”
耐门·索莱顿直起身来,向旁边挪了一步,摇摇晃晃地在床边上坐下。
两百三十年。这是个怎样的概念?他现在的人生足足可以重复十三次还有零头,一般人可以传承自己的家业到曾曾曾曾曾曾曾曾孙的手中。
向前回想两百三十年,也就是十五世纪的话,伦尼还是柯曼帝国的领土,世界上还没有哪怕任何一个共和国存在,也没有哪怕一挺火枪。骑着高头大马的贵族骑士和他们的魔法师顾问们穿梭在高耸的城堡之间,讨论着屠龙之类的伟业。
错以为他在问问题的安妮回答道:“我的时代很难用你能理解的语言来描述,因为很多词汇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出现,就像你如果回到15世纪也很难向人解释什么是‘股份公司’、‘军队参谋’和‘火炮’一样。”
“两百三十年。”耐门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仍然压得非常低,“那你们其实并没有完成穿越时间的魔法吧,安妮?”
安妮点了点头:“没错。即便又过去了两百三十年,我们也并没有完成能够稳定穿越时空的魔法。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呢?”
耐门苦笑道:“两百三十年也未免太长了。如果是我,我大概会选择近一些的年代,而不是遥远的1400年。两个世纪前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啊。是魔法实验的意外,对吧?”
“那确实是起事故,不过,倒也不能算是意外。至少,这个时间还算是我选定的。”安妮笑了笑,“我在这个时代并不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耐门用带着微微嘲讽的语气,纠正了自己之前那句话中的错误:“如果是广义的‘认识’,我倒也‘认识’1400年的一些大人物。”
安妮摇了摇头:“不是这种‘认识’。我认识的那个人,一直活到了我的年代。”
“活了两个世纪?天啊,这得需要多少物资和魔力啊!”
耐门心算了一下理论上的数值,得出了一个难以承受的天文数字。置换身体和延续青春都是难度会逐渐积累的魔法,只有意志极度坚定的顶级法术使用者才能完成这些魔法,更别提每个身体都会积累各种各样的疾病。
“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普通的九段法师能活到八九十岁就已经感到心力交瘁了……还是说,你的时代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
“我的时代里,人人都能接受魔法教育。但顶级魔法师的标准也随着进步提高了,而资源仍然非常稀缺。平均寿命确实延长了两倍,但就算如此,也很少有魔法师选择活过一百岁。”安妮慢慢回答道,“你的推测没错。那个人是接下来这两百年历史的中心,他会彻底改变整个世界。我一直在寻找他,正是这个想法为我选择了这个年代。回想起来,真是一场艰难的追寻啊。”
耐门听着安妮的讲述,端详着她肃然而平静的表情,几乎看得入迷了。
他搜索着自己的记忆,确定自己从没看到过安妮的这个表情。
平日的安妮总是带着各种各样的笑容,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为了炒热气氛而努力着。不小心犯下错误时为了蒙混过关装出的傻笑,在严肃的对话中插科打诨而引起的大笑,在战场中央使用魔法时一侧嘴角微微上扬显得带有狂气的微笑,生气时皱着眉头的嗔笑……就连她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像是在含笑等待着什么。
耐门突然明白了这个吸引他的表情是什么——
这个表情是安妮·塞菲尔的“忧伤”。她是个会刻意避免在他人面前忧伤的人,所以他认不出这个表情。
造成这忧伤的原因,实在是再明显也不过了。
她为耐门和自由国家的军队做了那么多,甚至还付出了作为当世最强魔法师的生命,却没能完成自己的心愿。这场战争阻碍了她的追寻,她可能再也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了。
只用了一瞬间,耐门就想出了很多很多安慰的话语,却觉得无论哪一句都不适合说出来。没有任何一句话在这种情况面前还能显得不虚伪。
最后,耐门叹了口气,向着安妮的方向挪了挪,静静地握住了她的右手。安妮一愣,条件反射般地晃了两下右手,但立刻又平静下来,默认了他的动作。
“如果合适的话,告诉我你想找到谁,想要他去做什么吧。不管你想要把历史改变成什么样,我都会一直站在你这一边。”
安妮轻轻摇了摇头,重新笑了起来。
“不用了。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已经找到我的目标了。”
不知为什么,耐门觉得这个笑容仍是“忧伤的笑”。他觉得,这只是她为了安慰他而说的谎言,但他没有勇气去揭破她。
“我能理解。如果没有这场战争就好了。”他想了想,又说,“如果你追寻的人就是我就好了……”
听到他的这句话,安妮脸上的表情从“忧伤的笑”逐渐变成了“难以抑制的低笑”。安妮似乎正在尽力忍住自己的笑声,用右手的手指在他的手心里点个不停。
“就是那句话。”安妮忍住笑意说,“没错,那个人就是你。”
耐门沉默了片刻后,干笑了两声:“这应该不是个活跃气氛用的玩笑吧,安妮?”
“当然不是。”安妮重新转回到严肃的表情上,一字一句地说,“你就是那个大人物,耐门·索莱顿。”
这句话听起来不是很实际,但安妮下面的补充让它听起来真实多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的历史,但我不知道你知道你的未来后会发生什么。我已经做出了选择,但你也应当有自己的选择权。你真的想知道你的未来吗,耐门?”
这句话听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像开玩笑。至少,它听起来不像路边那些把玩水晶球的三脚猫预言魔法师的把戏。耐门有点心动了——知道未来,哪怕只知道一部分,也无疑是一种强大的力量。
“未来啊。我只有一个问题。未来是确定的宿命吗?”
“你果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安妮的答案十分明确,“当然不是!”
耐门略感奇怪地追问道:“既然并不存在什么宿命,那我就没有必要选择了吧?听了又不会有坏处。”
安妮摇了摇头,纠正道:“这可不一定。宿命并不存在,但‘命运’是存在的——我个人管它叫‘历史的弹性’。历史的预设条件和惯性并不会改变,它会顽强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反弹你所施加给它的力量。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历史是不是还会顽强地回到我所知的那个未来轨道上。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宿命并不存在。人的意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世界。知道自己的未来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它会影响你的选择,甚至可能会让你受到它的控制。就算如此,你也想要知道未来吗?”
耐门立刻明白了安妮所说的风险是什么。
如果真如安妮所说,他本有机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话,他今后的所有行动都会受到这一目标的诱惑。但是,因为宿命并不存在,他很可能会最终失败——那时他体会到的痛苦会比不知道未来时强烈得多。很多人都会后悔人生中做出的各种选择——如果有个人从未来回来,告诉他“你本可以做出更好的选择,因为在我所知的历史中是这样的”,这种痛苦肯定会十倍、百倍的放大。
如果是前天的耐门,或许会拒绝承担这种痛苦。他并没有认真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一名伟大的魔法师,这种想法就像一个工业时代的普通人认真考虑自己要成为一名大亨一样不切实际。
但现在的耐门不会拒绝这个机会。他需要力量。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也需要力量。
“那么,我想知道。我想知道在你的历史中,未来的我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安妮嘴角向上一挑,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就像她知道他会这么选择一样。就像她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很久了一样。
“我敢打赌,你绝对猜不出你将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物。”
耐门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两百多岁的大魔法师,就算成了世界的霸主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你还有什么更奇特的未来么?”
“历史总是比故事更离奇。”
安妮自信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你将得到皇帝的姓氏,并成为帝国的首相。”
耐门呆住了,结结巴巴地确认道:“帝国?你说的是那个‘神圣柯曼帝国’吗,安妮?还是其他的帝国?”
安妮的眼神变得空灵起来,投向无限的远方,投向她回忆中的未来。
“正是‘那个’帝国,而你将会被称为耐门·休·柯曼。那大概是大约二十年后的事……不到四十岁的耐门·休·柯曼在1688年成为了帝国首相。那一年他指挥着皇室和远东的联军,从贵族军手中收复了德兰,重新统一了分裂的帝国……”
“请等一下,女皇是奥莉亚吗?”耐门实在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
“是啊。古斯塔夫没有女儿——就算有,他女儿二十年后也不足以加冕吧。”安妮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怎么,有问题?”
“呃……没有。请继续。”
耐门想了想,决定不把这个自己的某段回忆和那个自己的休·柯曼姓氏联系起来。
安妮回到了自己的回忆中,用近似耳畔低语的声音,讲述着那些记载在历史书上的陈年往事。她的那些陈述略过了中间那些眼花缭乱的军事和政治行动,直接展现了一切的起因和一切的结果。
“你将要建立的新生帝国,注定将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成果,它将创造至少两百年的辉煌。这个时代没有普及教育,没有社会保障,是帝国缔造了这一切。从来就没有人保证过,自称共和国的国家会比自称帝国的国家要好,民选的官僚会比皇帝的臣仆要好,大亨和政客会比清官和忠臣要好……”
那本该是一个关于绝境,胜利,荣耀和衰落的漫长故事,用押韵的叙事诗体写成。事实上,它却是一篇乏味的历史年表,叙事风格干净得令人感伤。
她讲了帝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僵持,失败,债务和随之而来的统治危机,讲了贵族们的叛乱,古斯塔夫的死和他的女继承人。
她讲了女皇任命了一个率领着一些东方雇佣军的男子做她的首相,讲了他带来的战争,统治和恐惧。
她讲了帝国宪章的签署和女皇在德兰染血的再加冕礼,讲了殖民地战争和环球商路的开辟,讲了东方航路公司的极盛和泡沫,讲了极东危机和断界长城的建立。
她讲了“费戈塔-新柯曼尼亚和约”的签订,讲了漫长的工业化和柯曼和平,讲了诸共和国及殖民地的革命与独立。
她讲了教育普及与魔法使用者数量的激增,讲了经济萧条和外交大逆转,直到最终结束这一镀金时代的大陆战争……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不知不觉间,她和他已经平躺在同一张床上,一同望着天花板,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紧紧相握。
在这段讲述中间,自由钟前后共计响了三次,伦尼的地面也震动了两回,耐门估计是有些法师正在像他一样研究如何在魔网环境中使用法术。他这间破平房的房顶也被震裂了一些裂缝,两三点天光透过裂缝汇集的小洞透进来。
他坐在她的身边,握住她的右手,一边听着那未来的故事,一边随时准备应付各种意外。
但这一切都不会影响到这个漫长故事的进行。
“……在首相死后三年,德兰军政府投降了。柯曼重新分裂成没有威胁的独立国家,它的首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中立自由市,那是我的故乡。这就是‘首相的时代’的结束。”
安妮沉默下来,舔了舔嘴唇,耐门忙将水杯递到她的嘴边。
喝完水,金发少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久久不再说话。
耐门将水杯放回桌上,用了个造水术重新将水杯接满:“这就是结束了吗?我还以为你会讲到你和未来的我是怎么认识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安妮突然将手从他的手心中抽了出来,撑住床板,刻意地将脸侧向床的内侧,躲开耐门的目光。她使劲屏住呼吸,不想让耐门看到她脸上的那抹羞涩。
“不……其实这不是结束。我的历史在这里就结束了,你的未来却还没有。”
她闭着眼睛说道,语气听起来分外低沉。
“再然后,我就回到了这个时代,并擅自修改了你的命运。你本应去帝国的。女皇不会任命一个陌生人做他的首相,贵族不会在陌生人的军旗前投降,帝国也不会接受由一个外来的冒险家起草的宪章……”
安妮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说出了那句道歉。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他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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