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膝跪地,无论上首的人咆哮些什么,都只是颔首应道:“父亲教训得是。”
木老大爷面孔通红,骂得差不多了,口干舌燥的捧茶碗喝茶。一开碗盖,竟是空了。木奕珩乖觉地抢在从人前面,亲执茶壶,给他续了水。然后又在底下跪好。
木大老爷瞪视他,好半晌,啜一口热茶,这口气出得差不多,暗中打量地上跪着的不孝子。
黑了不少,原本白嫩的皮肉,看上去粗糙了些许,适才倒茶时觑见那双手,指节上干燥的裂伤,手掌厚厚的茧子,哪还有半点从前养尊处优的模样。
纵是上回挨打后几个月里刻意的折腾他自己,也不至将一双手磨损成这样。
再瞧那面容,原该张扬跋扈的少年,有了坚毅沉稳的线条,轮廓越发凌厉,抿着嘴唇的样子,颇有威严。
木大老爷叹了声,终是不忍,哑声道:“你起来。大街上,成什么样子?”
木奕珩闻言一笑,恭恭敬敬道了声:“是。”
木大老爷指了指粥蓬外纷乱的人群,“你是为此,才回京来的?护送年节礼进宫,怕只是幌子吧?”
木奕珩点了点头:“上次剿匪,查出几个重要人物,临川王命我等暗中追查,这才不得已入城。”
木大老爷面孔蕴了层薄怒:“是不是若非临川王有命,你这辈子都都不准备回城?家里那些当你是眼珠子、命根子一样的亲人、长辈,在你眼里抵不过你主子一句命令?”
木奕珩又跪下来,垂头道:“孩儿不孝。”
接着,他眼眸微微一涩,却是笑了出来,“父亲知道的,孩子这手……如今才勉强如常人一般,当时那般,叫祖母瞧见,徒惹她老人家心疼难过……”
木大老爷视线落在他右臂上。从表面来瞧,并无甚不妥。
木大老爷伸出手去,在他右臂上重重一拍。“还疼么?”
木奕珩缩了缩肩膀,露出笑容:“若还疼,父亲这么来一下,孩儿早就满地打滚地哭了!”
木大老爷眸子忍不住红了。垂下头以喝茶的姿势掩饰。却哪里瞒得住木奕珩?
木奕珩膝行上前,抱住他膝头:“父亲,临川王于我有恩,等这回事了,孩儿再回京城向您和家中诸位长辈赔罪。”
木大老爷点了点头。片刻,泪意终于退去,眸子沉沉,低声道:“你的伤,是卫子谚弄得?”
这两年木家与卫家势成水火,卫家如日中天,实力自是不容小觑。木家却也相识满天下,一改从前一味避其锋芒甚至迎合讨好的颓态,掀得朝中风起云涌、不得宁静,固然,木家不曾占到什么便宜,卫家却也绝不好过,这两年来,弹劾卫国公治家不严、其身不正、族人仗势行凶的折子就从没断过。
卫子谚被卫国公拘得狠了,唯在府中拿姬妾、从人发泄,还曾闹出人命,被人状告到大理寺去。
木奕珩喉结滚了滚,没有答这问话。
木大老爷正想再说什么,就听一道极其张扬的狂笑传来。
“哈哈哈哈,这不是木家那只假死的木狗吗?跪在那里的畏缩样子,果然十分的好看,哈哈哈!”
木大老爷面色一沉。木奕珩回过头去,见卫子谚扈从拥簇,勒马站在蓬前,几个排队领粥的流民给他的从人撞到在地,还有被他马蹄踏伤的,地上哀鸣一片。
木大老爷抬眼,正想命张勇吴强处理,木奕珩已站起身,摆手示意二人退下,独个儿上前,嘿地一声笑道:“卫世子,别来无恙。”
“木狗!你倒是命大啊!怎么,夹着尾巴逃窜两年,觉得本世子应该已经将你忘了,不计前嫌了,就偷偷溜回来,以为可以过安生日子了?”
粥蓬里除了后头坐着的木大老爷,还有木奕珩几个兄长,此时,木清鸿上前,怒道:“卫子谚,你嘴巴里放干净点!从前旧账还没完,你还敢自己找上门来挑衅,你是欺我木家无人?”
卫子谚扬声大笑,“哎呀娘哎,可笑死人了,木五,你从前不过是本世子身边的另一条狗,本世子眉头皱一皱,都能吓得你尿裤子,这时候装什么兄友弟恭,还想替人出头?你可笑死……”
话没说完,登时脸色一变。
木奕珩足尖点地,腾空而起,一脚踢出。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适才张扬狂笑的世子脸朝地,狠狠跌下马去。
他行动如此迅捷,在场诸人,无人料想得到他二话不说直接就动了手。
马背上,木奕珩翘腿坐着,目光沉沉朝卫子谚带来的那些从人一扫,长剑抽出,指在卫子谚背上,轻声道:“给爷滚一边去。”
卫子谚勉强爬起,口鼻出血,又糊了一脸黑灰。
他翻身坐在地上,眸光如火,凶狠而震惊地望着木奕珩:“你他妈……你他妈敢……”
木奕珩面上带笑,剑尖指着卫子谚,似乎觉得这样距离有些远了,跳下马,一脚踏在他胸口。
动作行云流水,没给卫子谚和周围人半点反应时间。
卫子谚只觉胸口那只足有千万斤重般,挤压着胸腔,连喘息都疼了起来。
木奕珩低下身去,伸剑挑起卫子谚的下巴,一双眸子如电,沉沉道:“卫子谚,你他妈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感受到威胁,卫子谚整个身子都在止不住地发着抖,“你、你敢伤、伤我、我、我爹他……”
这个他字还没落下,就听”啪“地一声脆响,结结实实给剑身拍了一耳光。同时脸上划出一道鲜红的浅痕。
“你他娘的几岁了?打架还找你爹帮忙?羞不羞啊卫子谚?”
“你、你给本世子等……”
话没说完,又是一声脆响。
卫府从人忌惮主子被木奕珩长剑指着,不敢上前抢人,相互打个眼色,一行人出言恐吓的恐吓,劝阻的劝阻,回去报信的报信。木奕珩全不理会,笑嘻嘻道:“小爷教你家世子做人的道理,休聒噪,小心小爷这剑不长眼。”
话落,就见他抖了抖剑柄,寒光一闪,就在卫子谚面门不足一寸之处。
从人吓得噤声,卫子谚满头是汗,这时,他余光瞧见木大老爷站起身来,似乎正要离去,急忙大喊:“木大人!您就眼睁睁看着您的养子当街行凶?您这是,纵子伤人……”
话没说完,木奕珩甩手就是一拳。刚碰伤的鼻子像爆开的烟花,红色的液体溅了满脸,卫子谚眼睛一番,几乎疼晕过去。
有从人已经受不住,大声哀求:“木小爷手下留情,世子爷娇贵,可不经这么打啊!”
木大老爷闻言,心里熊熊的恨意泛上。
卫家世子娇贵,他的孩子就不娇贵?给人弄伤了右手,险些成了废人,怎么那时这些人就不上前,劝上一句呢?
木大老爷负手就走,俨然一副“随便闹、我不管”的纵容态度,卫子谚心中一凉,惧意更甚,转念一想,自己身份尊贵,舅舅是当今圣上,母亲是唯一留在京城的帝姬,父亲又是权臣,他就不信,木奕珩当真胆大包天敢将他杀了。
他的眸子陡然狠厉起来,不知从哪生起一股力量,两手一掀,将木奕珩足尖托起,“木、木九!你他娘的不长眼的东西,有本事你一剑结果了老子,叫老子留一条命在,早晚、早晚……”
他话没说完。
木奕珩抬脚就是一记狠的。
卫子谚高高仰起下巴,口中鲜血划出一道弧线,后脑重重撞在地上。不及喘息呼痛,迎面又是一拳。
粥蓬前,尖叫声四起。
卫府的从人已经拔剑,朝木奕珩冲来。木奕珩一边的侍卫们,也都纷纷拔剑,与对方对上。
木清鸿急切道:“老九你适可而止,别伤了自己!”
木奕珩嘿嘿一笑,一脚踏在卫子谚身上,俯下身子,一拳,一拳,将足下之人打得猪头一般。
正当这时,前方传来官兵的斥声。”回避!回避!“
道路两旁,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一顶十分不起眼的素面小轿抬过来,两侧高大精神的银甲骑兵,威严肃穆。
卫子谚睁开肿得直流泪的眼睛,缺失了两颗门牙的嘴唇一咧:“爹……”
“启禀国公,这木家小子无故打伤世子,还带同这些反贼作乱!”
轿帘撩开,卫国公走了出来。
他保养得宜的面容瞧似只有三十来岁,生得清秀俊逸,站在那里,犹如芝兰玉树,一望便令人心生好感。
他环视四周,只略略瞟过自己被打成猪头一般的儿子。视线落在木奕珩面上,眸子淡淡地打量他一番,声音清冷地道:“你就是木奕珩?”
“爹……”
卫子谚好容易从木奕珩脚底挣脱,站不起身,狼狈地朝卫国公爬来:“爹……木九他想杀我!两年前木家冤我掳劫他、杀了他,丝毫不顾爹的颜面身份,与我们闹。如今这混蛋活着回来了,证明当日我确实清白无过,他们……他们却变本加厉,非要把罪名冤给我,爹,您要为孩儿做主啊……爹……”
他脏兮兮的手,眼看就要攀住卫国公一尘不染的靴子,就在众目睽睽下,卫国公眸子一眯,侧旁一步,避开了儿子的攀附……
卫子谚一扑落空,又要朝他去,卫国公冷声道:“还不把世子扶起来,送回府中诊治?”
抬眼,对上木奕珩。卫国公面色平静,并不恼怒,甚至声音十分温和。
“奕珩。”他唤,像是一个极和蔼的长辈,亲切道,“木老太爷乃是卫某恩师,虽他不认我这个弟子,我却永远当他如师如父。今日事,我便当作你们小孩子家的嬉戏玩闹。”
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下不为例。木某有心退让,却也不是全无脾气。”眼眸里多了抹凌厉,话里警告意味十足。
他身份尊贵,权倾天下,虽长了一幅温和面孔,不收敛气息的时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也是威严深重,给人压力极大的。
且自家儿子被人打成这般,还能心平气和说几乎客气话,无论谁瞧,都觉他已十分仁至义尽了。连一旁木清鸿都忍不住拉了木奕珩一把,想劝他算了。
卫国公潇洒转身,左足迈上轿子。一行人收刀归鞘,各自按队形站好,眼看一场风波就要消弭于无形。
就听一个十分不合时宜的声音道。
“我什么时候说,卫子谚可以走了?”
众人哗然,卫国公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
木奕珩慢吞吞从袖子里掏出腰牌,嘴角噙了抹笑,幽然道:
“看来,国公您要白跑一趟了。”
木奕珩一招手,身边就涌来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当先一人抱拳道:“启禀国公,令郎涉嫌勾结匪盗,截取入京官银,圣上命王爷全权彻查此事,还望国公您行个方便,准许我们按程序带令郎回去问几句话。”
卫国公面容无波,手却在袖子里捏得直响。
木奕珩就在众目睽睽下伸个懒腰,打着哈欠道:“楚潇,这里交给你了,好好办差!”
他与木清鸿点点头算作告别,晚上,还有重要的事等着他呢,需得先行回去沐浴更衣一番。
想到某些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连步子都轻了不少。
心里念道:卿卿,我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再回来,肯定不会随便给人欺负,两年潜伏,手里收到的好东西可多了,卫卫等着被咔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