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涨水时,静河会带他回他时常念叨的家乡。这让米哈伊尔心中又有些烦躁。家乡啊,故土啊,即便是奴隶也像拥有财富一样拥有这些,可是他自己没有。在不远的未来又会是哪一条河流把他送到哪里去呢?不知道。米哈伊尔没有归处,这是一种令人不悦的自由。他掏出几颗干豌豆嚼了起来,心想必须要去再找一些吃的东西。
在不远处宿营的这支队伍有一百多人,其中九成是奴隶。营头彼勒是祖传的生意人,买卖牲口和奴隶,到了他这一代,奴隶的价格降了下来,成了比牲口更好做的生意。作为一个生意人,彼勒从未真正考虑过战争,但他敢于去不久前打过仗的地方巴结那些兼职奴隶贩子的武夫,把他们手里的负担用好价格买走。他也懂得把自己包装成一个拥有士兵的人。
他的父亲去世时他继承了一小罐银子、五六匹老马和十几个奴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活得像个流氓,带着这些奴隶到处做一些苦活。
慢慢地,他掌握了一些识别人群中软弱分子的专业技能,成为了一个有底气纵使手下抢劫和敲诈的生意人,这使他积累起了一些资金和名望。他逐渐成了某些真正的富人、甚至是有着典型的满月般扁圆面孔的塔族达官贵人的座上客。他的尊严就像钱包一样膨胀起来,开始敢于把自己视作一个主人而不是生意人。
彼勒无法分辨清楚自己拥有的奴隶,反正每隔几年他就要换掉里面的大多数。他也没有想过这些奴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苦命人只要记得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并非只有奴隶一个称呼,他就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属于人的东西。
不过彼勒不在乎这些,眼下他最着急的是在冬天来临以前把半买半抢来的松木炭和松香送到南方的大城去。他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了,南方的城市有商品和奴隶的市场,可以把他携带的一切换成可观的金子,再买上一片靠近河的肥沃庄园,一个有花园、果树、蒸汽浴室和醋栗的安乐窝。
彼勒的脑袋特别、特别灵活,他命令两个做过木匠的奴隶把松木炭里成色最好的那些细细雕成小人和牛羊。塔族的老爷愿意为经过雕刻的炭付三倍的价格,而且全部用银子结账。“这是一个属于脑袋灵活和心狠手辣的人的好时代”,带着两个穿皮甲、挎弯刀的助手和四个强壮的奴隶强闯那个木工营地用铁钱买走装满车的粗炭时,看着被愤怒和羞辱涨红脸的木工领头时,彼勒不自主地这样想。
既然整个队伍要为倒霉的老家伙停留一天,那么不妨破戒喝些酒。傍晚时分,奴隶把桌子和火炉支在他的大帐篷旁,彼勒跨坐在桌边,下酒菜是马肉饼。彼勒喜欢这种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喜欢的粗旷菜色,但为了显示他今非昔比的财力,在属于他的那份里面加了一些非常稀罕的胡椒,也就是说吃下去能让人特别暖和。
同座的有他的两个助手和一个车夫,这几个人都是市民。旁边跪坐着的是他买下来比较久的几个奴隶,尽管不能同桌共饮,但他们可以吃剩下的面包和菜。“我是多么的仁慈”,他这样想。
彼勒有一个喝多了以后舌头打结的毛病,这个身材特别宽的有钱人脱下外衣并揪着打结的舌头说比平常多三倍的话,草地上的宴席已经进入了尾声。彼勒把纯金做的腰饰解下,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
“人们常说,人所需要的属于自己的地方不过三米。我老了,跑不动啦,我要到暖和的地方买上那么三百米地,再买三个娘们,然后我就不再往北方跑啦!明年开春,安东带上老伙计出来吧,呃,要为我分担才行呢,为我分担。”
彼勒打了个酒嗝,洋洋得意地看着那个叫安东的助手。那是两个助手里比较矮的一个,和彼勒的姐夫沾点儿亲戚。这位姐夫是一个城里人,如今是个生活在南方的老鳏夫。
“那个你,从那边过来的那个,你也过来这边”。酒后的人感官总是特别敏锐,悄悄返回营地的米哈伊尔途径这片营地里灯火最盛的去处,被营头彼勒揪了个正着,此时也只好凑了过来坐在奴隶应该坐的地方。
一般来说,奴隶不排斥被呼来喝去,如果能在温暖的地方吃上一顿饱饭就更加如此。但是米哈伊尔把这种事当做一种使役而非赏赐,并且他这会儿也不算饿——刚刚用镐头寻到一只野兔,正因为吃了生肉犯恶心。此外,尽管从出生时就是奴隶,从来没有体验过自由的生活,但米哈伊尔仍是奴隶中比较看重尊严的那一个,这种重视可想而知给他造成过一些麻烦。
少年奴隶此刻口中还留有一点血腥味,眼睛理所当然地好使起来,靠近酒桌时,他看到身材最长的那一个饮者眼中含着一丝混着醉意的阴郁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