簇拥的山峰方将最后一点金色敛去,那一轮镰刀般的弯月已迫不及待地将夜色割开一个口子,漏出的光却是稀薄的,不过在半山腰不起眼的一片林子里,吝啬地描摹了隐约的轮廓。
站在林子里,仰头能透过气派的山门瞧见三清殿前的玉泉,玉泉里装的是碧绿的圣水,深不见底,可若是有净明派的弟子于是夜子时作法,那碧绿的圣水便会流转成一个漩涡,丢进去什么,都不见踪影。
被圣水泡过的,哪怕是未死透的,也会被溺死,再无法作妖。
尸骨会在一炷□□夫后,从林子中央寸草不生的一处,“生长”出来,只要耐心等着。
一个灰头土脸的瘦高个男人就蹲在那处,他对面是个矮胖的大胡子,无聊地嚼着草根。
片刻后,两人见着跟前的平底骤然隆起一个弧度,瞬间如饿狼一般扑了上去,用锄头用耙子挖,你一会儿就将那尸体从泥里翻了出来。
那尸体合着眼,一头长发混了泥沙,打了结,像马厩里的干草。他合着眼,脸上身上都是混了血迹的泥,看不清本来模样。身上的衣服早没了,胸前一道极深的寸长的口子,腰以下仍旧埋在土中。
那大胡子一伸手就从发间摸出一条细链子,扯下来,上头竟还挂着块雅青色的宝石。
“给我!”冻红了鼻子的瘦高个厉声道。
他俩原都是樵夫,自发现这个秘密以来,便每月初一来此蹲着。穷起来也不怕什么妖啊鬼啊,净明派阔绰得很,又有诸多忌讳,鲜少取死者身上东西,这便让他们发了好几笔横财。
只是今天不走运,这一个,浑身上下就只一件值钱的。自然是要抢的。
两人扭打作一团,被一拳打掉了门牙的满嘴是血的大胡子挣脱了,按着藏了宝石的衣襟就地一滚,摸到锄头才又站起来。
被扯烂了衣服的瘦高个猫着腰瞪他,呸了一口,也捡起耙子冲上去。
两人打起来也没个章法,不过是拼蛮力。瘦高个的耙子照着大胡子门面过去,还没打着他就被一脚蹬中腹部,摔了个四脚朝天。
紧跟着那锄头便上来了,瘦高个惨叫一声,在地上抽搐起来,血色蔓延开来。
大胡子吓得气喘吁吁地连退了几步,随后才想起来自己是为了什么,按着衣襟就跑,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的一人,轮起木棍打在后颈,身子软倒在地,不省人事。
那人肩膀宽厚,皮肤黝黑,鼻梁笔挺,眉目间透着股钟灵蕴秀。
他丢了木棍,冲到寸草不生的土堆前,跪下来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去那被挖出的男人脸上的泥尘。
他的皮肤是白的,唇是白的,指尖是白的,胸口寸长的伤口翻出的肉也泛着灰白。
他的脸偏向一边,合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不愿见他。
也是,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是轻易不露面的,能见着的,只是不断滚落的,一颗颗流光溢彩的珍珠。
边上的瘦高个此时终于停止了抽搐,望着一轮勾月,眼神渐渐失去焦点。
景生试图将男人从泥土里挖出来,不敢用工具,怕伤了他,就用手挖。可挖着挖着,却又顿住了。
此时,那镰刀似的弯月已到了头顶,直直地将月色抛下来,不给半点回旋的余地。
只见男人腰部以下,并无血肉,只余森森白骨。
也不知那些道士用的什么,庖丁解牛地将他的肉剔得干净,粗壮的一根由脊椎延伸而下的骨,如树根一般伸展着刺,最终连着从底部撕裂的尾鳍,露出白玉色泽的刺状的软骨。
景生伏在紫霄身上嚎啕大哭,哭得上起步接下气,两眼发黑,才又不顾一切地用手刨那些土。他挖得十指都是血,指甲劈开,却浑然未觉,直到将紫霄整个从泥里挖出来,抱在怀里。
他的泪,落在紫霄脸上,如一场雨。
“南海有鲛,泣而成珠……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这一日一夜,他在净明派道观外头徘徊,便听得刚拜入师门不久,溜出来闲逛的小道士们窃窃私语,说胡郢非要抓紫霄,是因着紫霄先前救走了道观内的鲛人。
“那可是续命的药!天师怎能放过他?”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道。
“不过也好,听闻他是皇族血脉……不只能起死人肉白骨,教人长生不老,还可增补道行!”
“那你可分到些?”
“我怎有这等福分?自然是天师和真人都分完了,再……”Μ.
再怎样,景生便没未听着,因着人走远了。
他也曾设法混入道观里,可看门的,就有那胡三。是陶老爷的意思,要他守株待兔。
景生只好等到夜深,趁着那胡三走开片刻,往山门里冲。可到了玉泉前,便寸步难行了,因了入夜这处被布了阵,除了净明派弟子,旁人是进不去的。
景生着急了半天,四处寻着入得道观的法子,便听得打斗声,这才寻着了紫霄。
只是未料到,这一见,已是生死永隔。
景生又哭了这许久,才将自己的粗布衣裳脱下来,包裹住紫霄只剩了白骨的尾,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了起来。
紫霄很轻,比先前他抱他时,轻了许多。紫霄的头靠在景沈肩头,打结的发,透着海的咸味和血的腥味。
更深露重,下山的路走得很艰难,景生好几次鞋底打滑,险些摔着。
好不容易走到了岸边,他寻得自己的那艘无人问津的小渔船,跨进去,让紫霄的头,枕在他怀里。
他从里衣里,摸出从大胡子手里拿回的那条串着链子的雅青色宝石,用手指替紫霄梳理了一下长发,将宝石重新戴在他的眉心。
可那双比宝石还要美丽的眼,却再也不会睁开了。
他低头,将额头靠过去,触碰到那宝石的刹那,他的眼前忽然就明朗起来,他似乎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一座朦胧的仙山。他能感觉到强烈的牵引,像一种呼唤,令他迫切地想要回到那里。
景生怔愣地抬起头,盯着那宝石瞧,也不只知这画面是紫霄想让他看到的,还是这宝石留存的一丝紫霄的执念。
“是要我送你回去吗?”景生轻声道,“好,我这就送你回去。”
景生找了口井,打了些水,便出了海。
那一座仙山似乎就此生长在他的记忆里,他不知蓬莱具体在哪儿,却知道方向。
他不眠不休地划桨,感觉不到饥饿,也不知冷暖,只偶尔喝几口水。但身体终究是招架不住,在第七天手一松,就这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夜里,桨早就沉入了海底,可小船却平稳地逆着风向前驶去。
景生扒着船沿往下瞧,发现是船下一条长约十米的游鱼形状的阴影在托着船往前去。他伸了手一捞,竟捞上来几只不起眼的虫子,那虫子也就指甲盖大小,墨黑色,六条腿,身体扁平而柔软。
这种虫子,景生见过,是尸虫,喜欢吃腐烂的尸体,会将卵产在尸体上。可他从未听说过这种尸虫还会游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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