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妖的梦,是连结过去的。
前一刻还清醒着,下一瞬,就因为听着一声呼唤而坠入梦境。
“虞渊……虞渊……”
那一声声,清晰得像用刀尖一遍遍描摹在心上。
分明与他说过,无事便不要来了,为何还要这般不依不饶?
身后,挂着从紫霄那处得来的旗帜,上头绣着只通体雪白的瑞兽,虎首、龙身、朱发、羊角……神气活现,却一点都不像他。
手边,散落着他绘制的妖怪图卷,是老猿精从民间带回来的,佳作不经意遗忘在他案上。
虞渊每日都会翻上几页,每翻一页,都出神良久。忍不住思量,他见着这些精怪时,是怎样情形,又做何感想。指尖似乎依旧残留着替他梳理毛发时的触感,冰凉、柔软,丝丝缕缕地缠绕,却又从指尖溜走。
不舍昼夜的,何止时间?
往日里,若偶尔心绪不宁,也就是等着,等这不分昼夜、不知寒暑的冗长,将一切平复。
可这一回却又不同。
想着他不会来了,却在百年后措不及防地见着他,是不曾见过的少年模样,云淡风轻地指着墙上旗帜调侃。
他与从前不同了,眉眼间沉淀了历经沧桑的通透与圆融,可他望过来时,眼神依旧澄清。他微笑着从袖中取出一支噙着露珠的白梅,那一句“想着你会喜欢”,就成了冰雪,覆在心头,将盘根错节的心绪压弯,又在那茫茫的虚空里,立起一道界碑。
过了这一处,便不可回头了。
他注视着虞渊的眼,不曾迟疑地侵入他的领地。
淡淡的香气萦绕指尖,醒悟过来时,那手已到了跟前。
黄杨木的梳篦,密密的齿,几乎是要将故作镇定的冷淡都刮下来。
不着边际地躲开那只手,不去瞧他脸色,送他时,又郑重其事地嘱咐了遍,“别再来了”。
依旧当耳旁风。
水海的水位又上移一寸,悬于其间的玉柄像是要戳破天际。
殿门紧闭,又施了禁制,任凭如何都不理会,这才阻挡一时。可他依旧不依不饶,走上三天三夜,踏过九百九十九级石阶,不眠至不休地来吃这闭门羹。
他曾带来初春的泉水、盛夏的槐叶、金秋的桂花,冬日的老藕……逼得虞渊负隅顽抗。
如今,倒是什么都不带了,只隔着道禁制呆呆站着,一站便是三日,又照样下山去。
“虞渊,你为何不告诉他?”老猿精隔着门来道别时,叹了口气。
他曾遇上那瑞兽几回,那模样,甚是可怜,像是被虞渊亲手丢出门外的弃儿。
“他是天地灵气所化,再潜行修行个千年,便能跳脱六道轮回,不死不灭。”虞渊坐在藏宝阁中,依旧语调平淡。但汗水早已湿了他的鬓角,而那墨色的字迹也深深浅浅地自背后游走到脸上,开枝散叶,“这世间灵力,已不足以充盈昆仑,焰山之火已熄灭,守着弱水的猰貐一族也去了人间。妖族与得道之人,都贪图不死,昆仑唯有闭合九门,待此处天明。此处天明,即可复旧如初。这之前,若有什么差池,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地重回混沌也未可知。睿仪,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但我忍这轮回之苦,并不为别的……劝他别再来了。”
老猿精觉得这话很沉,沉得能将任何人都拉入深渊,沉默片刻后道:“知道了。你便依旧留个书信,如先前那般罢!”
如先前那般,写一封与自己的信,那么下一世,老猿精带着那信来寻他,便不必多费口舌。即便什么都不记得,也总是认得自己字迹的。
然而虞渊几乎连笔都握不住了。
先前几回,都心如止水,不至于拖到最后一刻才着手这些。
勉力写完一封信,却又想着,日后他还会来这里吗?若他知道了他的身份,能知难而退倒也好,怕就怕……
他的掌心,应已得了紫霄的那枚鳞片,他救下紫霄时就该知道,因果早已注定。
抬眼时,已是熹微。
永夜的拂晓,千年只这一日,而这一日,便是循环往复中的又一轮回之始。
虞渊将那支白梅夹在妖怪图卷未看完的那页,将书信盖在上面,就好似他随时会回来一般。做完这些,备受折磨的灵体就被牵扯着飘向远方。
此日恰是农历元月,上元节。
月如银盘,悬于天际,那清辉却几乎要被人间灯火掩去了风姿。
鸣鼓聒天,巨大的灯轮在水上缓缓旋转,金灿灿的灯树上堆砌着四季花卉,将姹紫嫣红都独占了。那一对盘着龙的通天灯柱,在市集门外招摇着。烟花如星雨一般,在夜空散落。往来的百姓穿梭在火树银花间,好些戴着兽面,看百戏杂耍,开灯祈福,好不热闹。
河面如镜,映照着这盛饰灯影之会。从画舫里传来不绝于耳的丝竹之音,合着岸上欢声笑语,是宵达旦的鼓乐喧天。
凡胎肉眼瞧不见忽然出现在闹市中的虞渊,他循着魔气而来,如一个孤魂,游荡在这喧嚣中,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166小说
从前他也并未觉着自己和这人间有何关联,可不知为何,当迎面走来一户人家时,他的脚步顿住了。那打扮得朴素的相貌平平的男子怀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滚圆的小脸上一双杏眼,不断被周遭的热闹吸引,用莲藕般的小手指着,咿咿呀呀地惊叹。男子被孩子逗乐,温柔地同身边穿着石榴裙头戴芍药的女子说话,那女子生着张鹅蛋脸,冰肌雪肤,柳叶眼,唇不点而红,眼下一颗泪痣如星辰,点缀着她微笑时的温婉动人。不过是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人家,可当他们毫无知觉地穿过虞渊灵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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