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头摆膳是门不吭声的活儿,得眼观鼻鼻观心地静悄悄去琢磨。御膳房里的菜式经年累月不变,你看着各宫布的菜都差不多,一天两天看不出来,时日久了才能悟出那里头的玄妙。每当送膳太监们排着队儿等在院子里时,那便是老太监陆安海最风光的时候,他勾着脑袋不言不语,见哪宫奴才走上来,手便往哪几道上默默一指,那奴才便眼明手快地端盘入盒。像是韩信点兵、气贯长虹,每每叫小麟子肃穆不已。
楚邝的喜好并没有人知道,小麟子是在去清宁宫时,偶然瞥见他用筷子戳着膳桌上的土豆和芹菜玩儿。为什么玩儿,一定就是不爱吃,不爱吃的才会挑起来戏弄。就比如他时不时地挖坑子戏弄自己。
于是那几天清宁宫二皇子所的膳食便变着法儿的是这两样。
她装模作样的,把膳食安排得自以为甚是巧妙,但很奇怪的是,那几天楚邝却把盘子吃得很干净。
太子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小麟子从白虎殿经奉天门场院往御膳房走,路上总能够遇到楚邝。他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很修长了,是个英俊的皇子贵胄,每在路上遇到她,便会撇眉勾唇地对她笑笑。显见得是看穿她这几日的小动作,料不到她竟有胆略报复自己,并觉得甚是诙谐好玩。小麟子于是不敢再招惹他,每日只是认真学着摆膳的本事,她心思灵透,不多少日子便把各宫娘娘的喜好记在了心里。
……
坤宁宫的修复在一天天进行,锦秀时常过去帮衬,等到四月中旬直殿监把钟粹宫收拾妥当,她也就要携皇九子楚鄎挪窝了。
张贵妃对于这个结局是意外的,但也只是面带笑容不表露出来。她现年已是个三十五岁的丰腴妇人,遇事不再似当年初入宫时那般急泛,否则也不至被皇帝冷落这些年。只惘然把过程略一回忆,却觉得有些便宜了锦秀。
挪宫的日子渐近,她便暗地里观量着锦秀的反应,锦秀倒是日复一日不变的谨小慎微着,叫她看不出来什么。张贵妃想了想,到底锦秀这些年在她身边确实素朴低调,眼帘也是低垂,平素她也偶有叫宫人在背后盯着,并不见锦秀在皇帝跟前有过逾越,张贵妃便又说不出什么。
傍晚夕阳余晖打照进景仁宫里,锦秀在后院耳房收拾了行李,便恭敬地跪在张贵妃跟前辞行。
张贵妃端着茶盏坐在嵌云石直腿罗汉榻上,语调轻轻:“这么多年了,本宫对你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不把老九给旁的嬷嬷宫女伺候,唯独交给了你,便是看在你本分懂事儿。今后从这里出去了,他日若是得脸,也莫忘记本宫这些年对你的关照。”
她说着,眼睛一目不错地盯着锦秀年轻的脸庞,素日不曾细看,怎生今朝这般一睨,却是别有一番润物细无声的风情。那一句“他日若是得脸”,便说得有些艰涩。
锦秀只是谦卑地磕头感恩:“贵妃娘娘宽厚仁慈,奴婢得能侍奉娘娘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一日为婢终身为婢,娘娘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说着又在地上郑重地伏了几伏。
楚鄎亦兜着小包袱在跟前跪下,稚声稚气道:“鄎儿给贵妃辞行,感谢贵妃养育之恩。”
四岁的小儿,身子跪得圆团团的,眉间眼角全是孙皇后的影子。似是因为晓得了自己是寄养,素日总怯怯着不敢与人撒娇亲近。
想到这个孙香宁遗下的骨肉,张贵妃到底有些伤感。便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潸然拭泪道:“殿下何以行此大礼,岂不是叫本宫为难。你母后与我少时情深,一个王府里十多年朝夕为伴,她走后本宫不知多少伤心,惯把你当作自个儿的亲骨肉可怜。你如今安康长大,本宫看在眼里自是欣慰,钟粹宫到底离得近,得空了随时回来看看。”
说着爱宠地抚了抚楚鄎稚嫩的小脸蛋,叫锦秀:“那就走吧,赶天黑前回去还得收拾收拾。”
楚鄎又磕头,背过身牵住锦秀的袖摆。
紫禁城进入日暮,窄窄的宫墙下光影昏黄,出景曜门往麟趾门直走,一条道儿悠长,两个人都默默地没有说话。张贵妃叫人在背后盯着,见拐进迎瑞门了这才静悄悄回来。楚鄎瞅着背后干净了,忽而便抬头对锦秀哑然一笑,锦秀也勾勾唇,用素净的指尖温柔地划了划他小脸蛋。
晃过父皇的御书房,抬脚跨入清净的钟粹宫门,院子里候着两个奴婢与太监,一应物事收拾得干净利索。两个人都静谧无声的,开始憧憬这没有拘束与压迫的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