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便满腹都是疑问,想不到在时间隔开四年之后,在那个卑贱的小太监死了之后,竟然又碰到了一个这样相似的。每一回都是在自己脱胎换骨开始新生的时候出现,上一次是淑女变宫女,这一次是宫女抬宫妃,就好像当年那个吊死在闱房横梁上的朴玉儿死不瞑目,总要透过阳间谁人的眼睛叫自己生不安宁。
“爱妃……爱妃在想什么?”听见皇帝又唤她,还亲自把勺子递到了她嘴边。当着宫人,这可是楚昂给予她的天大的脸面。当年皇帝从了她的爱意、临幸了她,原是答应了此生除他本人之外便无所得,因此这些年许多事上都会给她一些体恤,比如因为宫人们私底下议论她的宫女出身,他就会偶尔在公众场合给她抬一抬脸。虽知他心中并无多少爱,但也算是一种因为悉心相伴而给予的补偿了。
“呀,好。”她嘘声应着,便张开唇齿含了一口。
皇帝问她:“味道如何?你上回惦记的荷叶粥,便也是这个丫头煮的。倒是心巧伶俐,弄胭脂和调膳样样叫朕开眼。”
锦秀这才知道皇帝先前在御花园遇见的原是眼前这个少女,亏她还误会,以为是讨梅和春绿那两个丫头。眼扫着陆梨绝美的娇颜儿,心中的危险感不禁油然而生。
生涩地咽下去,芊芊含笑道:“臣妾尝着甚好,若是皇后娘娘还在,想必比这还要可口上一万分,难为皇上这些年对皇后挂心怀念。”
口说着,这才又十分自然地转向陆梨,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本宫看你年纪不大,手艺却是已十分精湛,从前可有练过么?”
那上挑的眼梢含笑,目光灼亮,好似多少亲和柔善。若然头一次遇见,倒也要与讨梅和春绿一样,对她交口好评了。
可陆梨晓得她不是,她打四岁起就看见她面目表情地站在宫墙下,命宫女给宫女互煽耳光;她不出声不露面的,就静悄悄把万禧毒崩了,紧跟着陆爸爸就为她顶了罪替了死。
可现在还不能恨她,得学着藏拙哩,老太监打小的谆谆念叨可不能够忘记。陆梨紧了紧手心,努力平息着心口的乱跳,只是柔声应道:“回康妃娘娘,奴婢叫陆梨,今岁十四了,家乡娘亲常喜下厨养花,奴婢随在身边略学了些手艺。得蒙娘娘夸奖,奴婢愧不敢当。”说着唇瓣轻轻一含,迫自己按制跪下。
那少女声儿清灵省慎,听着是与从前那个女人不同的。那个女人的脸上是隐匿的情与怨,带着一种求而不得的悲怆气息,声儿也是高丽女子特有的娇敛;这丫头的脸上却是干净宁柔的,像一张未染浊尘的白纸儿。
锦秀也乱了,分不出,那朴玉儿莫非来转世脱胎了么?老梧桐下刮着轻风,从天一门下徐徐拂来,那风吹着枝叶簌簌响,就仿佛有什么阴魅轻踅而来。抵在她的耳畔飘忽浅荡,她呜呜地说:“江锦秀……你害我……害了我可怜的儿……”忽然又阴狠:“我总是不会轻饶了你!”
啊!锦秀忍不住肩脊一凉,蓦地回过神来,便想要离开这里了。扭头对皇帝道:“这阵子臣妾胃口不好,如今既有个丫头又合皇上的心意,又叫臣妾看着讨喜,今后倒是可以沾沾口福了。”说着对陆梨随和笑笑。
陆梨见她对自己态度这样安然,不禁悄悄松一口气。她打一出生就被弃在了金水河里,哪里晓得那些从前的身世,到现在不知锦秀为何害死万禧和陆安海,更不知自己的生母与她有着怎样的恩怨。只当她认不出自己是从前的小太监,暗自还有些庆幸见她的次数甚少。
见她这样说,连忙柔声道:“得以伺候娘娘的膳食,是奴婢的荣幸。”
“呵呵哈!”楚昂心情甚朗,便两道明黄袖摆一拂,笑着携锦秀离开了。
那还能怎样?皇帝和主子娘娘都通过了,不考也得考上。孙宫正一脸不痛快,但心中忌惮着刘得禄的“要查办”,只得暂时憋下这口闷气来。
尚宫嬷嬷与尚食女官交语了几句,转而看过来,对陆梨笑道:“放你半日的假,下午的纸考便免了。这二天把手上的活儿弄好,也不用等到放榜,后日就过来上差吧。”
纸考是考花草药理,为的是进尚食局后,把懂药理的和懂膳食的、写字儿好的,各分配至司药、司膳、记录等岗位。
陆梨手心细汗未褪,连忙开心一揖:“诶,谢过各位嬷嬷大人!”
小姐妹们围过来,纷纷道贺着恭喜,又撅着嘴儿作沮丧模样:“才住了不多久,这就要分开了,今后再想得你的胭脂、吃你的零嘴儿可就难了。诶呀,可真舍不得。”
做宫女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天地,她们平素私底下没少偷花儿叫陆梨做胭脂口脂,都沾着好处哩。陆梨打小孤单没朋友,可珍惜如今这花儿一样的情谊,她人本好善,说以后会常来看你们,若得了花儿还来找我,做好了匀我一半算工钱。
逗得天一门下一众宫女捂嘴轻轻笑。那厢锦秀走到琼苑东门下回头一瞧,就果然看到讨梅和春绿围在陆梨的身边,抖着手儿跳呐,年轻可真美好。她蠕了蠕殷红的嘴角,便慢慢收回去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