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叶昭当年送出去的学童,姓张,叫张金昌,只是张金昌自己,也不知道坐在他对面的化学系讲师文先生,便是当年的大恩人。
叶昭的身份是化学系客座讲师,与土质学系的教授讲师接触不多,而这两年,叶昭便是私访,也不再化妆,或许是因为心态的变化,被发现就发现好了,沾一脸胡子,成何体统?
是以虽然近两年照相技术发展极快,叶昭更上过几次报纸,但他出巡反而更加坦然,也不似以前那般遮遮掩掩。
当然,如果不是叶昭的身边人,怕也没人会将照片上气度森严但因为技术问题略显僵板的大皇帝和叶昭混为一谈。
张金昌和王自忠两位学者正讨论灾变论和均变论的争论,现今地质学的宏观理论来说,有灾变论和均变论两种,灾变论认为,地球历史上发生过多次灾变导致生物灭绝,均变论则认为自然法始终一致。
帝国各大学地质学系,主要是学习研究矿物开采提炼技术,便是讲师教授,实则也是传授课业之余,自己也在学习研究提高,毕竟从全世界来说,这是门新兴学科,远没有一套真正系统的理论做指导。
张、王两位讲师去天湖城,主要还是为了勘探天湖城周边矿藏,但两人书呆子气发作,天文地理的讨论,最后就争论起来。
叶昭也不插嘴,只是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时隔数年,再去西域,却是有了火车,三五天时光,可谓转瞬即到,又怎不令人心下感慨?又想起西班牙内战,对于伊莎贝尔的种种支持,不知道哪里还不够呢?总要帮助她成功复辟才好。
叶昭随行只带了一名“仆人”,副总管郑阿巧,枪械武技,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不过此节车厢内的几十名乘客,均是大内侍卫所扮,都是气宇轩昂的小伙子,也就张、王两个书呆子看不出来而已。
坐在叶昭身边的是大学后勤科的韩翊海老师,很稳重的中年人,算是此次出行的领队,负责照顾三位学者生活,出面与地方政府接触等等。学者都是怪脾气,不善与人打交道,自然要安排一位“领队”。
韩翊海此刻心里确实紧张的很,他也早就偷偷叮嘱叶昭,不要惹车厢内那帮小伙子,看起来好像是一伙儿的,也都不是什么善茬。
韩翊海更后悔,为什么不坚持要带警卫来。出行前,他曾经向校方提议,从警卫科挑选两名警卫保护三位夫子的安全,但校方考虑后婉拒了他的建议,认为一路火车通行无阻,到了天湖城联系当地官署,自会妥善安排,无需动用学校的警卫。
不过看着这帮人,韩翊海也知道,就算带了警卫来也于事无补,整个车厢,除了他四人便全是这些来历不明的小伙子,可真挺渗人的,不知道这帮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历,难道是天津租界的斧头帮?
可也不像,而且斧头帮在前不久被帝国宣布为非法组织加以取缔,数年前经过谈判,帝国便取得了英法租界的治安权和税权,现今租界已经是真正的租界,外国人租来居住办公司的聚集地而已,完全被帝国地方政府管辖,和旧金山的唐人街也没什么分别,而且这两年申请加入中国国籍的洋人也越来越多,因为就算从纯商业角度来说,成为中国公民,在东南国家集团范围内投资,便拥有着更多的特权和方便,更不要说泛中国海一带,中国公民的安全多么的有保障了。
只是这些人,不是帮会成员,那又是什么人?
一路之上,韩翊海都在猜测这些人的来历,却始终不得要领,只能心里念阿弥陀佛,希望不要出什么事端才好。
夜幕渐渐降临,韩翊海拿出了蛋糕和咖啡,小心翼翼喊服务员送热水,就怕引起那些小伙子的注意。
叶昭就摆摆手,说:“吃不下了,我去餐厅用餐。”
昨晚便是吃的蛋糕,今天早上吃蛋糕,中午还是蛋糕,叶昭的肠胃,又哪里受得了?若不是韩翊海一再恳求,早就去餐厅了。
见叶昭神态坚决,韩翊海就知道拦不住,只好苦笑道“那好,一起走,一起行动,这样安全些。”回头,却见两个书呆子一边讨论,一边顺手拿起了蛋糕吃,韩翊海更是满脸苦笑,说:“张教授、王教授,咱去餐厅用餐。”
王自忠问道:“还是公派用餐么?”
张金昌厚厚的眼镜片后,眼神有些迷茫,好似在考虑问题,随口道:“我吃这个就好。”
韩翊海这个无奈啊,这三个怪人,文教授是好像一刻也闲不住,总想出去逛逛;王教授呢,年薪几百银元呢,而且其学识极高,这两年发表了许多在全世界获得好评的矿业文章,很有希望进入教授行列,那便是几千银元的年薪,却吝啬的过份。听说他养了房小妾,看来传闻不假,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么?还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更好听?张教授,整个一呆头鹅,那也不必提了。
见叶昭举步便行,韩翊海急忙拉起张、王两位活菩萨,对张金昌道:“集体行动,必须要去。”王自忠倒是好说,听韩翊海一句“公派用餐”,那走的比谁都快。
木质车厢装饰华丽,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摆放着水晶酒杯,座椅和窗帘都是古典风格的布饰,美丽的壁灯和餐桌上的烛光使车厢内透着一股浪漫气息。
餐厅车厢用餐价格不菲,能来餐厅的非富即贵,是以装饰也颇为考究。
坐在餐桌旁,叶昭敲了敲车厢,恩,是木质,在中原腹地的火车载客车厢,大多为木质,但这趟去天湖城的火车,却是铁皮载客车厢,令叶昭微觉惊奇,倒是餐厅,和内地火车一般,木质车厢。
韩翊海却是连声念佛,因为七八名小伙子跟了进来,早不动晚不动,为什么非要他们用餐的时候才动呢?
叶昭见到韩翊海脸上异色,也颇有些无奈,再这般下去,自己非露馅不可,韩翊海可不是糊涂蛋。
内侍卫毕竟不是特勤组,并不善于乔装改扮。
此时火车距离天湖城已经不远,外面飞快退后的是荒漠和草原。
早两日,韩翊海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几次在餐厅用餐,总和这些小伙子不期而遇,而且这些小伙子,到了迪化转车后,仍跟了上来,还是一节车厢,这也太巧了。他渐渐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是以这两天开始憋着劲给大夥分派蛋糕,实则他又哪里有胃口了?
王自忠非要拽着张金昌去另一桌吃烹炒,再听他要的菜式,就更令韩翊海无奈,可逮着不花钱了是吧?
叶昭则只是要了份烤肉,加之一杯贵州女儿窖,便是1个银元,10元钱,一般人物,委实消费不了餐车上的美食,也只能自带食物或是购买送到各个车厢里的盒饭。
咂了口酒,叶昭在韩翊海耳边低声道:“韩先生,不必担心,我看只是凑巧,咱四个人,值得人花这般大力气?要说跟人结仇,王老师风流韵事多了些,可就算人家寻仇,也不会跟一路来西域再动手吧?”
韩翊海点点头,心说只能希望如此了,一个时辰前跟巡警反映情况,见他是大学职员,巡警倒很痛快的答应这就查查这些人来历,可是到现在也没回信。
此时,火车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能感觉到,前端车厢渐渐仰起,是到了丘陵高地了。
从迪化到天湖城的铁路,从出了阿拉山口,可以说就是一条笔直的直线,路途极畅,仅有这一处丘陵需要爬坡,而一月一次的班车自然满载货物,以现时蒸汽动力,车速就不免降了下来。
叶昭端起酒杯,笑道:“早知道晚点来用餐,这爬上爬下的,对肠胃可不好。”
正说话呢,突然就听嘭嘭的响声,韩翊海奇道:“什么声音?”话音未落呢,就觉眼前一黑,被人仆倒在地,接着餐厅玻璃碎落一地,餐厅内,尖叫声四起,绅士小姐们早没了风度,有的马上趴在地板上,有的向餐厅外跑,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是枪声,嘭嘭嘭的枪声,木质车厢偶尔传来闷响,被枪弹射中,但很显然,或许距离尚远,袭击者的子弹很难穿透车厢厚厚的木板。
韩翊海闷头转向的,就感觉被人架起胳膊,腿也不听使唤,跟着人家的力气乱走,不一会儿,嘭一声,被人推得靠在了车厢上,等头上桌布被摘去,他才发现回了车厢,叶昭和他蹲在一处玻璃窗下,车窗上的玻璃早已粉碎,他自不知道这是郑阿巧干的,免得流弹射破玻璃窗,玻璃碴子碰到躲在下面的叶昭。
韩翊海转头看去,见张金昌、王自忠二位蹲在旁侧座位下,都吓得脸色惨白,但都没受伤,韩翊海这才松口气。
叶昭道:“是哈萨克马匪。”
巴尔喀什湖和萨瑟克尔湖之间的广阔荒漠草原,并没有什么部落游牧,这一带也远没有什么国境的概念,随着中国人逐渐控制这片区域,北方一些哈萨克部落,得俄国人支持,逐渐形成了几帮马匪,呼啸而来,抢掠天湖城一带的中国移民,开始中国移民很是吃了亏,但这两年,随着建设兵团治安营的完善,又有一个中国骑兵团和一个步兵团进驻天湖城畔,哈萨克马匪已经渐渐不敢去天湖城区域。去年一支千余人的马匪匪帮被中国骑兵团全歼,至此哈萨克马匪再不敢去撩天湖城虎须。
实则进驻天湖城的骑兵团,均是征募的巴尔喀什湖南中国疆域内的哈萨克勇士组建。
中亚的游牧民们本就民族观念淡漠,互相间只有同一个部落才是亲人,乃是地域同宗观念,是苏联之政策一定要将民族划分的清清楚楚,对同一个民族采取同一个政策,又强迫其迁徙聚集,那自然民族就会慢慢抱团,成为主体民族眼里的异族,这便是灌输国民观念还是灌输民族观念的根本不同。
现今来说,各个部落自是谁对它好便为谁卖命,更不要说哈萨克马匪同样不会有同族观念,不管是中国境内的哈萨克部落还是俄国境内的哈萨克部落,被其遇到都难逃被劫掠残害的命运。
而西域中国境内各族,帝国采取的政策便是宣传你们都是帝国公民,帝国统治外的便是外国人,和民族杂七杂八的关系半点不沾边,至于帝国在西域各城建设的学堂,更是宣传国民观念的先锋力量。帝国公民高人一等,就是宣传国民观念的精髓。
车厢外壁,偶尔传来闷响,叶昭心说终于明白为什么用铁皮车厢了。
这是哈萨克马匪第一次攻击火车,铁皮车厢虽说不是为了防范马匪的子弹,但自然也是从安全角度着想。
嘭嘭嘭枪声突然密集起来,是火车上的警卫连开始还击,甚至能听到车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自是警卫连战士跑向货物车厢布防,免得马匪趁火车速度减慢,攀上火车抢掠货物扔出车厢。
想明白这个关节,叶昭揉了揉鼻子,怎么感觉在对付铁道游击队?
突然韩翊海惊叫一声,却是车窗处,攀上了两只手,郑阿巧突然站起,手中已经多了把六雷炮,顶着那刚刚冒头的马匪脑门就嘭的一枪,马匪哼也未哼,摔下了火车,他骑术精湛,大概本来想表演从马背飞跃进火车车厢,却稀里糊涂去见了阎王。
韩翊海张大嘴巴,吃惊的看着郑阿巧,眼里更是惊惧。
按照帝国法规,“允许”私人佩枪,加引号是因为审批极为严格,除了常年走外贸的商团,几乎没什么人能获得许可证和枪牌。
所以韩翊海见到叶昭的“仆人”突然摸出火铳杀人,自是震惊无比。
接下来,他才留意到,车厢内的那些小伙子,各个手里都有火器,而且是步枪,不时举枪向外射击,一名双手握枪的巡警匆匆跑过,仿佛见怪不怪,根本未作停留。
火车慢慢的越过丘陵,开始加速,嘭嘭的枪声渐渐稀疏起来,叶昭站起身,各个车厢内灯火早就熄灭,窗外月光皎洁,隐隐可以见到上百匹奔腾的快马距离火车越来越远,铁轨两旁,散落着一具具尸体。
“您小心……”见叶昭探出头,郑阿巧吓了一跳。
叶昭摇摇头,向车厢后门走,边走边道:“用饭都不得安生,也未免太乱了吧?”
郑阿巧跟在叶昭身边,恨恨道:“这些马匪,早该杀个干净!”转头见离韩翊海等人远了,便说道:“匪帮狗胆包天惊扰圣驾,待到了天湖城,奴才就传令骑兵团,进厥之地剿匪,俄国人若阻挠,只管驱逐!”
叶昭没吱声,点了颗烟,进了餐厅,看着一片狼藉,微微蹙眉,说:“去问问损失单册。”
其实不用叶昭下令,不一会儿,就有侍卫匆匆跑来,和郑阿巧低语了几句,郑阿巧禀道:“主子,有两名乘客被流弹所伤,又有几人被玻璃扎伤,三名警卫连士兵受轻伤,货物倒也没损失什么。”
叶昭微微点头,感觉着,马匪们的卡宾枪威力也有限的很。
“可惜了我的烤肉!”叶昭有些惋惜的说。
吸了口烟,叶昭又道:“北域的马匪,脑子都糊涂的很,也是时候叫他们清醒清醒了。”
郑阿巧屈膝:“喳!主子圣明!”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