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停下脚步,随意掀开了一张白布,白布下的尸体已然烧得焦黑,完全认不出来是谁,唯一能确认他身份的牌子已经被司务长扯走。看着这具烧得焦黑且已发肿的尸体,张全胃里泛起一阵酸水,他赶快将尸体盖上,跑到街道的另一边,扶着断檐残壁哇哇地吐了出来。
司务长钱进认得这个正在呕吐的兵,他没有去责备他,也没有安慰他,还是一路默默地收着阵亡士兵的铁牌。
钱进也很想吐,但他更想哭,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一天下来,二营有多少人已经先行一步。
张全呕吐了几口,觉得舒服了很多。他不是没打过仗,八角桥他也守了几天。尸山血海都是见识过的。可是从来没有一次,有这具尸体给自己的震撼大,他不知道躺在地上的这些曾经的二营战士们经历了什么样残酷的事情。没有跟他们一起同生共死,或许这将成为他永生的遗憾。
他跑到内城瓫防线就看到了躺在碉堡内的张小虎和刘文智,他们两个都受了轻伤。
碉堡内的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两个人像两个玩偶似的躺在稻草上,呆滞的眼神望着碉堡的顶上,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才一天未见,两个人胡子拉碴的像老了十岁一样。
张全对虎子说:“连长,石头要我来看看你们。”
“你现在不是看到了吗?”张小虎很冷淡。
“营座呢?他在前面的城楼阵地上吗?”张全边问边出了碉堡,准备往外瓫城城楼跑去。
“他不在那里,他在总队医院!”刘文智接了一句。
张全闻言怔住了,询问的眼神望向虎子。
张小虎以为他有急事找孙玉民,也说道:“是的,他在总队医院。”
张全没有去医院,急匆匆地回到了地道内。
回去的楼上,他一直在思考,怎么同陈小姐说。他不知道营座到底怎么样了,更加不知道陈小姐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所以回到了地下室以后,张全装着轻松的样子告诉大家,二营打了大胜仗,大家关心的人都没有事。
陈芸不信张全的鬼话,她自看到这个人回来,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她不知道他骗了大家什么。
大家的眼神和视线不再关注张全时,他找了个机会坐到了还在同邓秀芬堵气的石头身边。
石头整整一天的心情都不舒畅,被邓秀芬看得太死,好几次想溜出去,都被这鬼精鬼精地小丫头片子给堵回来。
当张全轻声地在他耳边说出二营那令人心痛的伤亡时,石头全身都在发抖。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气愤自己没能同二营的弟兄们一起浴血疆场。
张全最后说出了营座负伤去了总队医院,生死不明时。
石头猛地站起来,三步两步地就跨到了地道口。面前还是那个丫头,她站在那窄窄的地道口,将入口通道挡在了身后。
他以为大家的眼神都没盯着他,可不知道即使是没望着他,有两个人的眼光却时刻注意着,其中肯定有这个可爱的、自己惹不起的丫头。
石头知道这个女人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关心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时时让着她和怕着她,她在担心自己的安危。她了解自己的性格,生怕自己在战场上一冲动就替谁挡了子弹,哪怕那个人是她闺蜜的男人,自己最敬重的营座。
陈芸也在注意石头。
她很聪明,知道张全隐瞒了什么。也知道不管他隐瞒了什么,最后肯定会悄悄地告诉石头。而这个头脑简简单单的石头肯定会做出奇怪的举动,他太容易冲动了!所以即使是自己那个聪明又调皮的好闺蜜邓秀芬,像看小孩似的死死地看住他,也不防碍自己将会从这个最简单男人的嘴里,知道她想要知道的消息。
果不其然,当邓秀芬站在地道入口挡住石头时,石头急了。他做出了邓秀芬没有预想的事情,他一把抱起了她,将她放到自己的身后,便往地道里面冲去。
石头只跑了三四步,就硬生生地停住了脚步,因为身后传来了邓秀芬的一句话,一句赤裸裸的威胁,一件石头最害怕的事情。
邓秀芬说的是:“你敢跑出去,我就敢撞死在这青砖地上,如果你想见到我的尸体,你尽管跑!”
石头没有一点办法,他不敢走。急得双手扣进了泥里,头不停地疯狂的撞着地道的泥巴墙,直到一个娇小的身体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石头知道是邓秀芬,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对她说道:“营座负伤了,他现在还在医院里面呢。”
一直在注意他们的陈芸也听到了这句声音不大的话,顿时就觉得两眼发黑,腿下发软,人往地上倒去。好在她身边的女孩扶住了他,几个女生七手八脚地把紧闭着双眼的陈芸抬到了床上。
孙玉民脱臼的骨头被医生复了位,但是白色的纱布还是将左手吊在脖子上。医生说了,近段时间不能让左手使上力量,如果再次脱臼的话,就会让这只手形成习惯性的脱臼,一旦成这样就会让任何医生都没有办法,它永远都会习惯性的脱臼,不会全愈了。
孙玉民不知道,他从医院回到了阵地后,谢团长就让他把二营的人从第一道阵地上撤了下来,三营接替了防务。
孙玉民不知道面前的这个留洋回来的团长,怀的是什么心思。他宁愿让全新兵的四营上前沿阵地,也不派上号称二团精锐的一营。宁愿派上已经在淞沪战场上拼的精疲力尽的二营三营,也不愿意派出一营的大爷们。
他很想问问团长这是为什么!难道在这个团长的心里只有一营是他亲生的,其他三个营加上营直都是后娘养的?
孙玉民更不知道,因为虎子和刘文智的一句话,陈芸和石头把偌大一个总队医院翻了一个遍,甚至是堆满了断肢残臂和尸体的停尸间。
陈芸有点绝望,医院里的血腥味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都没有让她害怕,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算他已变成了死人自己也必须得亲眼看见!她疯狂的寻找着那个左脸上有条长伤疤的男人,直到石头找到了聚集二营伤员的地方,直到那些二营的兵们说出了他们的营座只受了点轻伤的时候,她才瘫坐在这满是血污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