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那样,还没有一个小时的功夫天气骤变,原本还只是有些暗沉的天色突然变为浓浓的深灰,空气中湿润寒冷的空气夹杂着暴雨席卷了这个城市。
雨量很大,是京城数十年来罕见的一次。平均降雨量竟然达到170毫米,整个城市的电台,媒体,新闻铺天盖地报道的全是有关这次强降水。因为水利工程和地下工程颇多,地面渗水积水严重,就连两米多高的公交车都被迫陷在了路边,城市交通系统彻底瘫痪。
整个四九城忽然陷入一种灾难来临的恐慌。
褚穆的车堵在高架上,跟着缓慢冗长的车流一起停滞不前。期间隋晴打了好几个电话嘱咐他要他务必注意安全,晚上六点,正是下班归家的高峰期,褚穆茫然地坐在车里也有点焦躁。收音机里不断传来有关这场降水的最新报道,哪里塌陷,哪里民房被毁,哪里的车子陷入井坑,哪里的百姓遭到了洪灾……
江北辰和纪珩东在京里的俩人也憋在路上,三人反正也是堵着纷纷不怕死的致电互相幸灾乐祸,商量着一会儿走什么地方能顺利点,纪珩东甚至在路上还搭救了一对母女。
褚穆没什么可惦记的,只有一个妹妹行踪不定,但是给褚唯愿打了电话知道她正在家里跟隋晴打的鸡飞狗跳也就放下心来,于是百无聊赖地坐在车里抽烟。
电台里最新的交通路况传来,城里北环的CBD商圈困住了大批下班的白领,地铁站沦陷。褚穆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咬着烟卷的动作下意识的停滞了一下,他依稀记得中午送舒以安去的地方好像就是那里。
他不禁调大了收音机里的音量,报道里说商圈附近的街道上站了不少的人避雨,中途有好心的私家车路过会带上很多顺路的同胞,但是还是处境困难。褚穆垂下眼看了下表,六点半,已经强降水将近三个小时,她……面试结束应该早就回校了吧?
事实上,舒以安正如广播里说的那样,和大批不能回家的人一起被困在了路上。
面试结束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因为安雅尔是大集团,面试的人多得吓人。轮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是几个小时之后了,从大厦里出来的时候雨已经下的不小了,她想着淋点雨快几步跑到地铁站兴许就好了,可是一向乐观的舒小姐却错误的估判了形式。
雨越下越大,没跑几分钟身上穿的外套就被打透了,最后不得不站在街角的一家书店门口避着,之后来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雨就要漫过路面了,因为都是些名贵的纸制品,书店老板不得不早早关了店门鞠躬道歉让避雨的人到房檐下头。
这一站,就是两个小时,房檐下头有外企的中层,有放了学的学生,有带着宝宝的母亲,有着急回家做饭的主妇,他们纷纷拿出电话或接起或打出的询问家人的情况。看着已经模糊的街道,舒以安在这个自己不熟悉且没有任何归属感的城市,忽然觉得有点孤独。
周围的人不断被家人接走,来来往往下,最后只剩下舒以安一个人。
褚穆有些烦躁地掐了烟,最后看了眼时间。她穿的那么少上午才刚刚从医院出来,他知道她的家不在这里,这么大的北京城没有亲人,她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
车流开始有了起色慢慢地往前移动,看着街上不断匆匆跑过的行人,褚穆忽然往和家相反的方向转了车头。原本被自己刻意忽略的有关她的片段此刻又都清晰的浮现起来。
他想,这是最后一次,他只赌这一次。如果没有遇到她,他从此以后彻底忘掉舒以安这个人,像之前很多个日夜一样回到自己的轨道,继续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波澜不惊也安然无恙的生活。如果遇到她,他就从此以后接手舒以安今后的人生,不管她愿不愿意。因为他自欺欺人地想,那一定是天意。
调头回去找舒以安大概是褚穆活了这么大做过最没有把握也最荒唐的一件事,一件全凭机遇和运气的事。
他顺着北环路慢慢地开着,仔细认真地看着路边每一处避雨的地方,也许她早就回了学校,也许她被别的人接走了,也许……
那么多那么多的也许让褚穆没来由的有些心慌,同时也暗自嘲笑这样一个自己。
有的时候,不管你相不相信宿命,它总是那么巧合又恰当的安排一个人出现在你的人生。
褚穆看到舒以安的时候,几乎是认命地叹息了一声,同时还有点欣喜。隔着水雾重重的车窗,他也能清晰地看到她单薄的身影。
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她就那么静静的,不慌不忙的站在那里躲避这突如其来的风雨,看上去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车上一直常备着伞,是那种很正式很商务化的大伞,纯黑色的伞面银色的手柄符合褚穆一贯清冷精致的风格。
其实不是没有犹豫的,但是看到她在风中明明很冷却还是强忍着发抖的身体那些情绪就都被他抛之脑后,他此时此刻,只想带她回家。
舒以安原本是微微仰起头看着雨势的,再一个低头就看到车旁只离自己几步之遥的褚穆。他穿着大衣面色平静,举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雨中,缓步向自己走来。就那一瞬间,舒以安差点忘了呼吸。
两个人的目光都直直地看着对方,谁也不曾移开。舒以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在他朝着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能毫不躲闪,只傻傻地站在原地等他靠近。
头顶上的伞把舒以安轻而易举地收到了自己可控范围内,褚穆看着她脸上那几滴剔透冰凉的水珠,忽然有些生硬直白地开口:“愿意嫁给我吗?”
周围有汽车轰隆着驶过的声音,有雨落在地面上的断断续续的沙沙声,有行人匆匆走过的脚步声,还有他深沉冷静的,求婚?
舒以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未来漫长的道路上会出现这样一幕。这件事没有任何预兆。或许是她小心翼翼地对褚穆这个人怀有太多的感情,在这个凉薄慌乱的雨夜,在仅仅离他不过一只手的距离,忽然落下泪来。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紧张得指甲都快深陷在手心里。
褚穆看着她从眼中滚出的泪珠,轻轻地叹了一声。他把伞塞到她的手里,脱下大衣把她包得严严实实,然后伸出手去动作温柔地擦她的眼泪。
“我知道现在说这个可能不合适宜,但是我是认真的。”
“舒以安,愿意嫁给我吗?”
他不想再看到她一个人没有任何依靠的生活下去了,两个人总共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没有一次,能够让他感觉到这个女孩子是活得理直气壮恣意妄为的。她礼貌、谦恭、温和,对待任何事情都能平静乐观,哪怕是毫不掩饰的伤害她都能笑笑了之。
在褚穆的印象里,女孩子应该像褚唯愿一般娇纵,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哭着喊着去购物,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脾气,而不是像舒以安这样,惶恐的,没有任何攻击性的。
舒以安在他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心脏像被人抓紧了似的,脑中还来不及反应,却做了一件让自己今后想来都不知是后悔还是庆幸的事。
她轻轻点头,说出一个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我愿意。”
回程的路上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舒以安任凭他把自己塞进车里,系上安全带,被他抱上楼。褚穆是把人直接带到了自己单身时住的公寓,一个一百五十平米的精装高层。直到舒以安洗了澡换上了他宽大的衣服之后,整个人也还是懵懂的。
褚穆拿了煮好的姜水递给她,沉默地用大毛巾给她擦微湿的头发。
“为什么是我?”舒以安回过头来有些执拗,“褚穆,你明明有更多的选择的。你不会后悔吗?”
褚穆扭过她的小脑袋手上的动作没停,略微沉吟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后悔?选择你,就是打算要把你带进我的人生,至于今后的事……”拿着毛巾骨节分明的手微微停了一下,褚穆忽然低下来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我们可以慢慢来。”
这一句慢慢来,就是两年。
舒以安的呼吸有些急促,梦境真实得让她无处可逃,她拼命地想忘掉想摆脱可是那一幕幕却偏偏连一个字句都不差的出现在她的脑海里,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淌。
手下意识的抚到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舒以安好似惊醒般睁开眼睛,目光所及的地方是医院里专门设置的墙壁和设施,鼻间呼吸的也是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大梦初醒,已过千年。
舒以安慢慢地抽出原本被握着的手,眼神空洞地盯着输液瓶,终是说出了自己最不曾想象过的一句话。虽然她的语气平静,但足以让她心如死灰。
“褚穆,我们离婚吧。”
褚穆的手指骤然收紧,他刻意偏开目光不去与病床上苍白的女人对视。
他抿唇看了看挂着的静点瓶平静地往外走:“药输完了,我去叫医生。”
病房门轻轻的打开又轻轻的关上,舒以安听着门锁细微的咔嗒声有些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经历过自己的生死,也亲身体验过另一条生命的安危。无疑的是,舒以安这两样儿占全了。
她想,如果这个孩子不曾出现过,自己究竟还能不能与褚穆继续这段濒临崩溃的婚姻?答案是,不能了。
从二十岁遇到他,二十二岁嫁给他,再到二十四岁离开他。 这是舒以安的人生中最荒唐也最幸福的岁月。直到血液慢慢从身体里流出来的时刻,舒以安才发现她之所以能够在这场爱情里委曲求全,是因为她对未来抱有希望和幻想,她执着的相信只要自己在这桩婚姻里注入全部的认真和感情,一定会有好结果。可是现在,残酷的现实和两人之间再也回不去的裂痕也让她不得不悲哀的承认,她所期待的未来,遥遥无期。
没有任何一个母亲能够接受孩子的离去和死亡,她也不例外。躺在手术室里的时候,她能清晰地听到手术器械的碰撞声,能敏感地感知到冰冷的金属探到自己身体里的感觉。她看着头顶上明亮晃人的手术灯,忽然冷静下来。她想,从那一秒钟开始,她要学会一个母亲应有的强大和坚忍。而这第一步,就是离开他。
哪怕他不会同意。
医生很快就来了,为首的还是那个女主任,身后跟着一个小护士,褚穆走在最后。女主任翻开舒以安的病例看了看,示意身后的护士拔掉针头。转身冲着褚穆指了指病床外的遮挡帘子。
“不好意思,我需要给她检查,家属外侧等候。”
褚穆不放心地看了眼舒以安,她依旧是半闭着眼睛不愿意见到他的样子。长久的静默,半晌才听到他沉沉的声音。
“好。”
隔着帘子依稀能听见医生的问话,但是始终听不到她的回答。这让褚穆感觉很不好,就像是,他正在,慢慢地失去她。
检查持续了两三分钟,女医生临走时依旧不忘了嘱咐注意事项。
“多卧床休息,静养期间不要活动,避免任何的精神刺激,让她心情保持平静愉悦的状态,注意营养。”
正是晚上的光景,微黑的天空中带着大片瑰丽的红色,褚穆站在她的床边,一向口才出色的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场。舒以安眯着眼睛看着暗沉的天色,忽然轻轻地开口。
“我睡了多久?”
褚穆喉间艰难地动了动:“两天。”
褚穆慢慢地踱到床边,眼中带着压抑的失落和沉重。
“孩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都到了这一步如今再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舒以安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却仍旧闭着眼睛。
“就在我给你打电话的那天晚上,我说等你回来有事情要告诉你。我说……”说到这里,舒以安停了停,似乎在平复着什么,“我说,我想和你好好的,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再后来,就是陶云嘉告诉我说她怀了你的孩子那一天,上午我才来这家医院确定结果,他才九周大。”
上午我才来这家医院确定,下午我就失去了他。这算是因果轮回吗?
褚穆一惊。如果那天晚上他早一点回去,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说到最后,舒以安是近乎颤抖的。
“褚穆,我是认真的,我是真的想离开你。”
话已至此,任何的对白都显得可笑。褚穆有些艰难地阖了阖眼,声音就像塞进一把沙子:“你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出去一趟。
近乎逃离般的走出病房,褚穆站在医院外的停车场上,忽然毫无预兆地俯下身,大口大口的呼吸。他的内心急促且不安。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里一阵一阵的尖刻入骨的绞痛。
她说,我们好好的,再也不吵架了。她说等你回来,我有事情告诉你。原来,他竟然错过了舒以安人生里这么多的重要时刻。
他错过了她的生日,错过了两个人的结婚纪念日,错过了她最脆弱最痛苦的时候遭受的苦难,错过了她怀着的,他的孩子。
这一路上,自己还真是,罪孽深重。
而最可怕的是,最让他感到恐慌的是,她醒来都没有任何的哭闹,只是平静地说,褚穆,我们离婚吧。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每次都只是一个喂,或者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有的时候兴致来了他也会把她抵在床上折磨带恐吓的逼她叫自己的名字,一到这样的时刻她就会抽咽着缩着身体伸出两条细白的手臂好似求饶般的小声喊:“褚穆,褚穆……”
这一声褚穆,叫得他心里痒痒的。但是每一次她的呼唤大都夹带着惊喜或者惊吓。
结婚三个月,她睁着大眼睛说,褚穆,我把你的衬衫熨坏了;结婚一年,她站在别墅院子里的雪地上穿的像一个大圆球,笑嘻嘻地说,褚穆,新年啦!给我堆个雪人好不好?;结婚一年半,在自己应酬晚归的时候,她亮晶晶的站在床上迎着十二点的钟声说,褚穆,生日快乐!;结婚两年,她憔悴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坚定地说,褚穆,我们离婚吧。
回首情路,忧虞何时,满目疮痍。
他捏着方向盘的手指慢慢发白,窗外的景色掠过带走一片浮华霓虹,褚穆知道,只怕这场重伤于舒以安来说,伤筋动骨。
江南寺最招牌的就是它的汤品和粥。老板看着褚穆留下的一张卡,和他在单子上勾出的一长条名目。光是极品血燕,东星斑,乳鸽这些就要供上十天,更别说那些温补名贵的药膳了。
老板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您这是,家里有人病了?”
“我太太身体不好,你每天按时让人送过去,别耽误了。”
老板自是不敢得罪褚穆的,忙点头应下:“是是是,您放心,厨房里的汤马上熬好了,我这就让人给您打包。”
上面的药材和食材大多数是江宜桐给他的,听到这件事后,电话里江宜桐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好似哀怨又好似深悟。
“你们几个小子啊,没有一个惜福的。”
江南寺是舒以安最喜欢的地方,因为离市区太远,他又不能每天抽出时间离开医院,干脆一次给老板说清楚,让他每天按照单子做好了送去。看着保温桶里色泽上乘的汤头,褚穆有些出神地想,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他回去的时候,舒以安正在沉睡,请来的护工见到褚穆回来了赶紧起身,褚穆迅速地伸出手掌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出去,护工点点头十分识趣地掩上门。
房间里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两盏暖色壁灯。他轻缓地脱了外套,还没等走近她,舒以安就忽的醒了。
拿着东西的手一顿:“我吵醒你了?”
“没有。”舒以安低下眼摇摇头,扶着床头慢慢坐起了身体,“不想睡了。”
“那起来吃点东西吧。”
看着小桌上搁着的印有江南寺特有的包装袋,舒以安眸光有些闪烁,发愣间都没注意自己的后背被他垫了厚厚软软的垫子。舒以安情绪虽然不好,但是绝对不会出现绝食不想吃东西的现象。因为她知道,不能和自己过不去。
所以这一顿饭,还算平和安静。只是她不肯和他说话,一句也不肯。吃过了就躺在床上发呆,大概是累了,看到窝在沙发里的人甚至还把被子上的毛毯递了过去。
“窗边有风,你盖着吧。
看到他有些怔忡的神色,舒以安耸耸肩:“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没了孩子,你再因为陪夜被吹成中风什么的,那多划不来。”
褚穆紧皱着眉忽然几步上前,以一种极其强硬的姿态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脸深深埋进他的胸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晶莹滚烫的液体顺着他一双浓黑深邃的眼中流出,舒以安能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强有力的跳动,以及按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
她听见他说:“别离开我,好吗?”
舒以安终是忍不住的红了眼睛,鼻子酸涩的像被人打了一拳。她伸手死死地圈着他的腰,忽然无声的哭了起来,那是一种近乎于哀号的哭泣,听不到,却最悲痛。褚穆的衬衫胸口的位置濡湿了一大片,舒以安把头埋在里面,异常哀拗,如同一只受伤的小兽呜咽了一声。
“褚穆,我们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