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这个地方,舍下大本钱,买来活命的退路。
一个小小女子,竟有这样的心机城府,从不曾等待谁的恩赦成全,只不动声色地锻炼羽翼,一旦翅膀长硬,便要远走高飞。秦爷困不住她,霍仲亨也未必留得住她。
只是人算永远不如天算,还没有足够的时间让她准备周全,一切已经天翻地覆。枉自苦苦忍耐,总没机会从秦爷眼皮底下救出念乔;等到秦爷倒下,念乔却又失去了踪影……那一条看不见的链子始终拴在云漪身上,谁握着链子彼端,谁就握住了她的羽翼。
陈太怔忪良久,闭目苦笑,“你比我聪明太多。”聪明么,聪明又有什么用。云漪怅然抬眸,也只能无声苦笑。若是当真聪明,又怎会一厢情愿。
那日她说,“仲亨,我不要自由了”——他不会懂得这句话对她的意义,唯有云漪自己明白,那一刻,她曾真的愿意放弃。
假如今天没有跟踪而来的许铮,她会不会依然愿意放弃?
恍惚间,云漪笑出声来。母亲有前车之鉴,秦爷有惨例在前——
你永远不知道主子什么时候会翻脸,也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会变心。更何况,这朝夕相对、同床共枕的男人,或许从未对她交付过真心,如同她也不曾对他摊开过底牌。
昏黄路灯下,两个身穿臃肿冬衣的妇人转出巷口,手提竹篮,头裹花土布头巾,一前一后走在街上。此时夜色已浓,这片破败街巷多是烟馆私窑,入夜汇集了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各色人等。路面罕有女子身影,只有几个招徕生意的窑姐儿,绝看不到良家女子经过。
两名妇人低头穿过人群,与几名车夫擦肩而过。一个矮壮汉子回头瞥见那走在后头的妇人,步态细碎缓慢,粗圆腰身仍有几分灵活。
汉子嘿嘿笑着上前,探手往那妇人腰臀摸去。还未触到衣角,那妇人蓦然有所警觉,冷不丁驻足回头——头巾下蜡黄的一张脸,竟布满无数大大小小的黑痣,奇丑无比,吓得那车夫慌忙缩手。
走在前头的胖妇人赶紧回身拽走那丑妇,两人匆匆穿过混乱街头,专拣近路小巷左穿右拐,不多时便来到法租界与英租界交界的路口。
先前穷街陋巷倒容易避人耳目,从这里一走出去却是堂皇大街,到处都有军警巡逻。码头距此不过十分钟脚程,却是最易出事的一段险途。“从左右两道都能到达码头,我们便在这里分路,到码头会合。”云漪掩了掩头巾,留意到路口有巡警经过,忙侧身避到路灯后头。陈太惊疑道:“两人一起好有照应,为什么要分头?”云漪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假如我没能赶过来,你记得我之前说的地方和暗号,找到冯魁武冯爷,他会安排你搭今晚的货轮离开。”
“你还想着督军,还想回头找他求情对不对?”陈太一把拽住她手腕,气得连声低斥,“到这关头了,你犯什么糊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好了避过这阵风头再回来救你妹子,怎么事到临头又来犯浑,把你自个儿赔进去也没有用处……”
云漪蓦地笑起来,头巾下只露出一双清亮眸子,“我没犯浑,也不会回头找谁。”陈太不信,扣住她手腕不肯放,想劈头一顿骂醒她,又怕招来路人侧目,一时急得掌心冒汗。
她的焦灼神色全都看在云漪眼里,云漪望住陈太,眼里暖意也渐浓——到底还有个人真心顾念她,生死同命的时刻也没有舍下她。“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不必跟着搭进来,跟我一道只会有危险。 ”
云漪微微一笑,反手握住陈太手掌,“何况我也有求于你,保你平安离去也算是帮我自己的忙。”
言下之意,她和她恩怨两清,各得其所,谁也不欠谁的情分。可她越是这样说,陈太越明白她的用心,越觉得亏欠良多。云漪似看穿她的心思,不待她开口便笑着说道:“我若有个闪失,请设法解救念乔……她没有罪名,也不至于连坐,需要疏通打点的地方,正好用上秦爷那笔钱。”她语气淡定,说得好似安排一场普通聚宴,却是将自己与亲人的性命安危相托。
饶是看惯生死聚散,陈太也陡然间说不出话来,隐忍良久才开口,“为什么偏就信我?”
为什么偏就信她?
只因,你我都再没有旁人可相信。
这话,在心里同自己说一遍即可,不能说出口,说出口便是血淋淋的疼。
云漪将头巾掩紧,答非所问地笑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