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长的飞行中,随行医生分班轮流值守,时刻关注赵芸的情况。
南风一路上紧张兮兮的,时不时就要跑到赵芸身边看一看,十几个小时没有闭过眼,傅希境坐在她身边,也是一路没休息。
抵达旧金山,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多,天气阴沉,天空里还飘着细雨,跟国内一样冷,但空气却比国内湿润很多。
傅希境已事先同旧金山这边医院联系好了,救护车就等在机场外。
南风英语一般,在老美地道快速的语境里,她只能拣几句来听,入院手续一切全是由傅希境亲自交涉、打理。
折腾了好久,总算安顿下来。
南风望着病床上的妈妈,轻轻舒了口气。
傅希境看了看表,已是晚餐时间,对南风说:“我们先去吃饭吧。”
她在飞机上除了喝了点果汁,什么都没吃。
南风哀叹一声:“我只想睡觉!”
这么长时间没休息,此刻一放松,疲惫感汹涌而来。
傅希境点头:“好,那我们先回酒店。”
订的是个两居套房,南风一进卧室,倒在床上蒙头大睡,脸都懒得洗了。
折腾了这么久,傅希境也累极,转身去了隔壁卧室补眠。
南风睡得出奇地踏实,连梦都没做一个,时差好似对她不存在似的。反倒是傅希境浅眠了三个小时,就起来了。他洗了个热水澡,过去喊南风吃饭,叫了好几声,她都没反应。
他摇头笑了笑,独自去餐厅。
南风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上,她足足睡了十四个小时。睡眠足了,终于感觉到了饥饿,服务生送来的早餐她全部扫了个光。
傅希境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南风喝下最后一口奶茶,满足地舒了口气:“活过来了!”
傅希境说:“想不想去探望下给你妈妈提供肾源的那位?”
“当然!可以吗?”
南风知道那位风女士身体情况已十分糟糕,而且有很多器官捐献者通常是匿名,也不愿意见到接受者及家属。
傅希境起身:“我先打个电话联系一下。”
片刻,他回来,说:“风女士答应了。”
外面依旧是个阴雨天,傅希境叫了酒店的车子接送服务,出门倒是很方便。
南风将目光投向车窗外,她终于有心思好好地打量这座美丽的海港城市,她目光所及,首先便是那些建筑,在电影里或者图册上看到,跟亲眼所见,完全迥异的感受。
忽然她对司机喊道:“请停一下车。”
傅希境问:“怎么了?”
她指了指斜对面的一家花店:“我去买束花。”
傅希境笑说:“我倒忽略了,还是女孩子细心周到些。”
司机将车泊在路边,对他们说:“请迅速一点,这边不能停太久。”
花店很小,却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芳香扑鼻,很多品种在国内都很难见到。南风粗粗逛了一圈,指着一丛香奈绣球对店主说:“就要这个,请用牛皮纸包装,谢谢。”
大朵怒放的绣球簇拥在一起,淡粉与白色相间,怒放张扬,衬着绿色的枝桠,素雅美丽,看着便让人心里变得特别柔软,心生喜爱。
南风抱着这束花,敲开了风女士的病房门。
“风女士,您好,打扰了。”傅希境站在病房门口招呼。
靠在病床上正低头翻看着什么的女人闻声抬头,微笑说:“请进来吧。”
如果不是事先得知,南风真的不相信病床上的女人是病重得即将离开人世的人,她虽瘦削苍白,但精神状态却没有一点疲态,更重要的是,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丝绝症患者的绝望与死寂感。她微微笑着,神色里全是温和。
南风将手中的花束递过去:“您好,风女士,我叫季南风,非常非常感激您愿意为我妈妈捐赠。”
风女士接过花,放在鼻端深嗅,十分开心地说:“啊,香奈绣球,好久没有见到它了。”她抬头,对南风说:“谢谢你,我很喜欢。你能帮我把它们插到花瓶里吗?”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一只蓝色瓷瓶。
瓶子里面正插着一束快要枯萎的白玫瑰,南风将玫瑰拿出来,却并没有扔掉,她换了新鲜的清水,将绣球花插进去。她扫视了一圈病房,发现茶几上有一只空着的装水果的小藤篮,她将那些还未完全枯萎的玫瑰花瓣摘到篮子里,将藤篮放到半开着窗户的窗台上。
她回头,发现风女士正笑望着她。
南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有点太随意,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很喜欢鲜花,但是鲜花养不长,每次快要枯萎的花她不舍得扔掉,就将花瓣摘下来,装在篮子里放到窗口通风处,她说,这样风一吹,空气里会有隐约的花香。”南风笑了笑,“其实到那时候花香几乎都没有了的,她的心理作用而已。后来她生病住院,我也就学了她这个习惯,也许她躺在病床上,真能闻到风中的花香。”
风女士说:“你妈妈真是个妙人。”她朝南风招招手:“过来,陪我说说话。”
南风依言坐到病床边。
傅希境说:“你们聊。南风,我在外面等你。”
坐近了南风才发现,风女士先前翻看的是一叠信件,信纸有点陈旧、泛黄,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色钢笔字迹,应是很久前的旧信了,现如今,已很少用这种古老的方式通讯。
南风盯着她膝盖上的信件,风女士却是望着傅希境消失的方向,感慨般地说:“小季,你先生对你真好。”
“啊?”南风怔了下,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傅希境,她扭头望了眼门口,低低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风女士讶异:“他不是你先生?”
南风摇摇头。
风女士沉吟了片刻,了然点头,“那他也是一个非常爱你的人。”
南风沉默。
风女士轻轻说:“你知道吗,他在得知我的肾脏与你妈妈的匹配后,立即飞来了旧金山,很不巧,那时我病危昏迷,他在这里等了整整三天,直至我醒过来。我刚醒来身体虚弱,我家人强烈反对他与我交谈,他恳求了我父亲很久,才让他进了病房。然后他跟我说了你与你妈妈的故事,他希望我能救你妈妈。”
南风张了张嘴,这些,他都没有告诉过她。
风女士了然地看着她惊讶的表情,说:“看来他没有让你知道这些。”
“小季,能碰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真的不容易。”她拍了拍南风的手,目光转到她膝盖上那叠泛黄的信笺上,神思瞬间变得悠远,轻轻说:“请好好珍惜。”语调怅然又伤感。
她说了这么多话,精力渐渐不支,她躺下去,叹道:“我有点累了。”
南风站起来:“那您好好休息,我们回头再来探望你。”
可是南风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三天后的深夜,傅希境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来自医院,让他跟南风立即赶往医院,风女士不行了,赵芸立即准备手术。
南风被傅希境叫起来,她一边穿衣服,手忍不住发抖,声音也是:“怎么这么突然,前面见她精神还不错的啊……”她重复着。
傅希境帮她穿上大衣,握着她的肩膀,轻声说:“她是脑癌晚期。”
他们赶到医院时,赵芸与风女士已被推入手术室,只等家属签完字便实施手术。
南风看到风女士的父亲,白发苍苍的高大男人,一脸悲痛,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名字。
南风心里非常难过,白发人送黑发人,该有多痛啊。她走过去,握着老人的手,郑重地说了好几个谢谢。
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亮起来。
南风坐在长椅上,眼睛霎也不霎地望着指示灯。
傅希境坐在她身边,手心轻轻覆在她微颤的手指上,紧紧握住。
尽人事,看天意。
能努力的他们都努力了,现在,只能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待的时间是那样漫长难熬。
终于,灯光转换。
南风猛地起身。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出来,一边擦汗一边摘下口罩,舒了一口气,神色欣喜:“祝贺你们,移植手术非常成功。”
南风浑身一松,眼泪往下掉,哽咽着说:“谢谢,谢谢,谢谢……”
医生说:“术后情况还待观察,还有,关于病人的其他情况,请到我办公室详谈。”
傅希境与南风跟了过去。
进了办公室,医生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这是他的习惯,每台手术后都要喝一杯以解疲劳,他转身问傅希境:“需要吗?”
傅希境摇头。
医生调出赵芸的病例,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然后从电脑前抬头,说:“我建议病人留在旧金山,我们医院对植物人的治疗也有一套十分完善的方法,而且有过很多成功的案例。你们可以在这边先治疗一年看看。”
他语速很快,南风没听懂,望向傅希境,他翻译给她听,然后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南风沉吟了下,她当然知道这家医院比起海城那家医院甚至国内许多医院,实力都要好很多,可是,医药费也势必会昂贵很多很多。
傅希境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说:“如果是费用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南风摇摇头:“我欠你已经很多了。”
傅希境说:“既然已经欠了,多一份少一份,并没什么区别。”他顿了顿,说:“对你妈妈,我心里一直很内疚,所以,南风,就当这是我为自己偿还。你就听我的,好吗?”
南风微微沉默,然后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之间,都已经是这样了,真的如他所说,多欠一份与少欠一份,并无多大区别。她觉得自己,从上了飞往旧金山的飞机开始,那些坚持与原则,便已经全部失去了。
她做梦都希望妈妈有朝一日能够醒过来,如以前那样,喊她一句,小风。
为了妈妈,她已经不介意他是怎样看待她了。
隔天她给谢飞飞打长途电话,将这件事情同她说了,她也表示赵芸留在旧金山比较好。
谢飞飞说:“只要有一丁点可能,南风,我们都不要放弃。那是希望。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又问她:“身上钱够吗,不够我先给你汇一笔过去。”
南风说:“够的,因为肾源是免费捐赠,所以之前你给我准备的那笔医药费还有剩。”
谢飞飞说:“既然决定留在那边,住酒店也不是长久之计,得租个房子。”
“我问过了,医院有为病人家属提供廉价公寓出租。”
“那太好了。对了,你别担心工作的事,薪水照发给你,当然,事儿照做!准备台电脑就行。好啦,不说了,国际长途挺贵,挂了啊,照顾好自己,有事情给我电话。”
走出电话亭,南风站在街头,抬眼张望,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异国他乡,这硕大的城市,街上行人匆匆,多是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她站在那里,又茫然,又孤单。
她抱紧双臂,埋头往医院走。
赵芸的术后情况很不错,经过两天危险期的观察,发现体内没有排斥现象,便转入了普通病房。
傅希境陪南风去看过医院提供的廉价公寓,租金确实很便宜,但房子窄小而陈旧,玻璃窗都开裂了,暖气又是坏的,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在屋子里站一会,便冷得发颤。
他要给南风租一间好一点的公寓,可她坚决要租在这里,她倔强起来他拿她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随了她。
他转头又回到那个公寓,找了负责人,塞给他一叠美金,让他立即找人来将暖气维修好,换掉破裂的窗玻璃。
他又打电话给酒店接待处,请人去办了全套家居用品。南风晚上回到酒店,看到床上堆着的大包小包,从被褥、衣物到洗漱用品,一应俱全。精致的包装袋无一不显示着它们价格不菲。
南风叹口气,将那些东西一股脑提到傅希境的房间,他正在接电话,朝她打手势说稍等。
似乎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他讲了足足十分钟,才将电话挂掉。
南风指着那堆东西,说:“请你退回去,这些我可以自己买。”这些品牌对她来说,都太奢侈了。
傅希境从袋子里拿出一件衣服,在她眼前晃了晃,扬起嘴角:“剪标的东西退不掉的。”
“……”
南风无语了,他是故意的!
傅希境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啦,别生气了。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好不好?给我践行。”
“你要回去了?”南风惊讶道,转念一想,他出来这么多天,公司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在赵芸手术后,就应该让他去忙自己的事,可在这异国他乡,她太过依赖他,迟迟也就没对他说。
傅希境点点头:“嗯,明天一早的飞机,寰宇一个案子出了点问题,我必须得亲自回去处理。南风,对不起,不能再陪你了。”
南风摇头:“已经足够了。晚餐我请。”
傅希境笑说:“好啊,我们去唐人街吧,吃了这么多天西餐,都腻味了。”
南风心里发软,他在国外待了好几年,都已经习惯吃西餐,要不也不会跑去跟厨师学煎牛排,他是看出她的胃口被一天三顿的西餐弄得要崩溃了。
他们没让酒店派车送,而是步行去地铁站乘地铁。傅希境从酒店取了份地图,一边走一边对南风指指点点,告诉她这座城市的一些地标以及乘车路线。
他要离开了,他有那样多的不放心,怕她英语不够好,怕她迷路,怕她在这异国他乡孤单无助,怕她被人欺负。
华人在这座城市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比例,旧金山的唐人街可以称得上美洲最大最繁华热闹,已经有120余年历史了。
入夜的唐人街,灯火璀璨,人潮喧嚣热闹。入口处是深绿色中式牌楼与一对石狮子,上书孙中山先生的“天下为公”四个大字,巍峨屹立。
人很多,为避免被人潮挤散,傅希境紧紧牵着南风,走入主街道格兰特街,街道两侧是一排排具有中国特色的纪念品商店与中式餐馆。
他们走进一家川菜馆。
熟悉的菜香味与吆喝声,让南风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国内,倍感亲切。
当她吃到十分地道的香菜牛肉时,简直想落泪。
饭毕,两人沿着格兰特街逛了圈,便离开了。
街外,有一辆车在等着他们,上了车,傅希境对司机说:“去金门大桥。”
南风讶异看向他。
他解释道:“你来旧金山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逛过这座城市,这城市可看的地方很多,你学建筑的,金门大桥一定要去。”
南风自然知道金门大桥,这是世界上著名桥梁之一,是近代桥梁工程的一大奇迹,它总长度2700多米,跨越金门海峡,是旧金山的象征。
车子还未靠近桥,南风远远看见灯火辉煌下那座雄伟壮阔的建筑,横卧于碧海之上,如巨龙凌空,那样壮美!她对它崇拜已久,此刻心里激越得直想大声呼喊。
车子横穿桥面,开到桥尽头,他们下车,走向行人通道。灯火璀璨里,宽阔的海面雾气缭绕,为这壮美的夜色更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风很大,吹起南风的发丝,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她久久凝视着海面,海面上的雾气像是蔓延到她眼底,她眼睛变得模糊。
她侧头,抬眸望向傅希境,轻声说:“阿境,谢谢你。”
面向海面的傅希境身体一僵,而后,许许多多的情绪一齐涌上心头。
阿境。
她上一次这样喊他,是多久之前?
太久太久了,久得他都快要忘记她这样亲昵地喊他,是怎样的一种声音与表情。
他转头,深深凝视着她。
四目相交,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数种情绪,依恋、不舍、深爱,以及哀伤。
他们还从彼此的眼中看到,虽然无法相守,可生命里有你相伴过,已是很好很好。
共你快乐哀伤过,已不枉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