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向华一放下电话。
站在他腿边等着接电话的许家阳就委屈地叫了起来:“我还没和妈妈说话呢。”
许向华垂下眼看着泫然欲泣的儿子, 又看一眼神色如常的女儿, 总觉得这孩子似乎看明白了。
“妈妈上街买东西去了,不在。”
“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许家阳追问。
“要很久很久,咱们下次再打好不好?”许向华一把抱起小嘴撅得能挂油瓶的儿子:“爸爸带你们去商场买东西好不好, 上次吃的那个绿豆糕好不好吃,爸爸给你买一大盒回去, 怎么样?”
许家阳很辛苦地把自己的注意力从绿豆糕上扯回来, 眼泪汪汪道:“我不要绿豆糕, 我要妈妈!”
“那你在这等电话, 我先和爸爸去买绿豆糕,怎么样?”许清嘉笑眯眯提议。
“不要!”许家阳一把搂住许向华的脖子,像是害怕被扔下, 把小脑袋埋在许向华脖颈里蹭了蹭:“我要一起去。”
许向华笑看一眼女儿:“去找下你洪阿姨。”
许清嘉应了一声,转头跑出去, 就见许家康靠在墙壁上,眼睛红红的。见了她, 飞快一抹眼睛转过身。
许清嘉怔了怔,心头酸酸的。许家康平日里永远都是嘻嘻哈哈哈, 乐观阳光的模样,让人忽视了他有一个很不幸的家庭。
许清嘉走了过去,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软着声音道:“二哥有奶奶, 有爸爸, 还有我和阳阳啊, 我们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许家康吸了吸鼻子,突然按着许清嘉的头发一阵乱揉。
揉得许清嘉抬脚踹他,故意凶巴巴道:“我辫子散了!”
被踢了一脚的许家康佯怒:“小姑娘家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
“不嫁,做老姑娘,吃你的喝你的。”
许家康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那我可得努力挣钱了,要不养不起你,毕竟你这么能吃。”
许清嘉瞪他一眼,绷不住笑了场,见他眼里带上笑意,便道:“我去找洪阿姨付钱。”
“直走,左手边拐个弯就是水房。”许家康给她指路。
许清嘉朝他笑了笑,大步离开,靠近水房时,脚步一顿。
洪梅幽幽一叹:“我估摸着,许向华那媳妇儿有点悬了。”
这背后说人被当事人的女儿听见了,也挺尴尬的,许清嘉脚尖一转打算重新出现一回,刚转身就听见洪梅接着说道:“许向华出差前给我留了话的,说要是他媳妇打电话过来,就说他出差去了,让她二十八或二十九早上九点在那头等着。
可这些天,我一个电话都没接着,昨儿他过来问时,我真是尴尬死了。你说这要是有心,回去都这么些天了,能一个电话都不过来。”
姚芹眼神暗了暗,温声道:“可能是有什么事儿给绊住了吧。”
“绊住了,一个电话几分钟的事,就忙得这点时间都没有。”洪梅说得自己心里头都闷闷的:“说白了,还是想把许向华给一脚蹬了。我记得许向华媳妇家好像是干部家庭,她自己还是高中生,长得又漂亮,年纪也不算很大,重新在首都找个人过日子不难,哪还看得上咱们小地方的人。”
“难为许向华还巴巴带着孩子来打电话,这女人绝情起来,可比男人能狠得下心。”洪梅就纳闷了:“首都就真有那么好,许向华这工资就是放在首都也不算低吧,他们跑运输的,还能赚点外快,一个月收入不少了,对吧,姚芹?”
话一出口,洪梅就后悔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子。
姚芹那死去的男人原先也是运输队的,可他运气不好,三年前出去送货,在一穷乡僻壤被人劫了道。
这年头治安是好,晚上不关门都不用担心小偷。但是在一些穷疯了的地方,什么法律道德都是屁,都快饿死了,谁还管得了这么多。
本来这些劫道的也只是求财,可姚芹她男人脾气暴,和对方起了冲突,被人一锄头砸碎了半边脑袋,当场就没了。
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尸体运回来的时候,冲下楼的姚芹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两个月的孩子就这么给掉了。
洪梅小心翼翼地看过去,生怕勾起她的伤心事。
姚芹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多想:“首都当然好,咱们这小地方,你有钱也花不出去,五十块的工资和一百块的工资,这日子过的差不了多少。可大城市就不同了,就说上海吧,冬天都能买到西瓜,咱们这能吗?”
“大冬天买西瓜干嘛!”洪梅笑了一声。
姚芹笑了笑,她以前在采购部工作,去过不少大城市,所以能理解那些知青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的心情。
听着壁角的许清嘉心里有点堵,之前根据许向华的话,她大致能猜到怎么回事。
人往高处走的心情能理解,可这一走就成了断线风筝,就有些绝情了。
就算想分开,那也得给句明白话啊,许向华又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否则也不会放秦慧如走。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人,太没责任心了。
不管怎么样,她一定要问明白了。
要想过,大家就往一处使使劲。大不了再熬个几年,等改革开放了,凭许向华能耐想去首都,想来不难。她好歹知道未来四十年的大致走向,总能派点用场。
不想过,许向华也能彻底死心,不用吊在那,蹉跎光阴。
许清嘉搓了搓脸,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一段,然后喊了一声:“洪阿姨?”随后才走过去。
“哎。”洪梅连忙应了一声。
许清嘉这才正眼打量起洪梅身边的姚芹,蓝色呢绒大衣,黑绒裤,脖子上的大红色的围巾十分抢眼。
来了这么多天,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鲜亮的颜色。
姚芹也看着许清嘉,自然发现了她脸上的伤,不禁问了一句。许清嘉也习惯了,凡是见了她的都要问一遍,她一律用摔伤敷衍过去。
“洪阿姨,我爸打完电话了。”
“哦哦。”洪梅拎起热水房往回走。
进了办公室,姚芹从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两个江米糕递过来。
许向华点过头之后,许清嘉才接过来,笑吟吟道:“谢谢阿姨。”
许家阳也奶声奶气道谢。
姚芹摸了摸许清嘉的头顶,含笑道:“不客气。”
许向华对二人笑道:“你们忙着,我先走了。”
颔首示意过后,许向华带着儿女离开。
姚芹慢慢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又锁上抽屉:“梅姐,那我也回家了。”
“可真是个文化人啊,就为本书专门跑过来。”洪梅看着姚芹手里的书打趣:“你是骑车回去还是坐车?”
“坐车吧,天太冷,再说我东西也不少。”
“那不是和许向华同一班车了。”姚芹娘家和许向华同是红河公社的,她爸还是公社书记。
洪梅一拍桌子,惊得姚芹看过去:“你刚才怎么不早说啊,让许向华帮你搬下行李嘛!”流产以后,姚芹身体就不大好了,要不也不会主动申请从油水多的采购部调到他们工会这个养老的地方来,大伙儿不免多照顾她一下。
再来,她舅舅是革委会实权干部,大伙儿多多少少也巴结她一点。要没这层关系,她也不能至今还住在那个结婚时分的两居室内,要知道房子多紧俏啊,可愣是没人敢打她那套的主意。
姚芹顿了顿:“没必要麻烦许队长,他带着三个孩子,估计东西也不少。”
想想,洪梅也歇了去追许向华的心思,便道:“回头,让我家老张送你去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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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许向华一行,之前还哭哭啼啼的许家阳已经成功被糕点转移了注意力,啃着江米糕嘀嘀咕咕要买这个买那个。
许向华有求必应,只求他别掉金豆子。
跟在后面的许清嘉和许家康脚步颇有些沉重,一个为了妈,一个为了爸。
脑袋一扭,许家康看一眼眉头微皱的许清嘉,又看了看走在前面的许向华,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他整天瞎溜达,听了不少是是非非,觉得四婶这事有点玄乎了,不禁怜惜,伸手拉住小堂妹包在手套里面的手。
许清嘉愕然,虽然不习惯可也没甩开。看在他偷偷哭过鼻子的份上,自己就勉为其难做一下知心姐姐吧。
大约十几分钟之后,百货商场到了,县城真心不大,一个小时就能逛遍。
所谓百货商场就是一座三层小楼,外头的墙面甚至剥落不少,看起来颇为寒碜。当然这是在看惯了高楼大厦的许清嘉眼里,在当地人眼中,这座百货大楼无比高大上,走进去都需要勇气。只看不买,售货员能翻着白眼呛死你。
到了商场里面,热气扑面而来,不是空调是人气。
每一个柜台前都是人头挨着人头,七嘴八舌,沸反盈天。
“别挤,挤坏了让你赔啊。”柜台后面的售货员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吼,那态度跟训孙子似的,被吼的不生气,还得赔笑脸。
这年头的售货员是真心硬气,不高兴不卖给你,你能怎么办?她不怕卖不出去,你却得担心买不到。
不过这种情况也没多少年能持续的了,要不了几年,花钱的就能成为上帝。
胡思乱想之间,许向华带着三个孩子直接去了顶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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