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头痛欲裂,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脑洞最大的编剧都不敢这么编。
唐双帮我轻轻按着太阳穴,示意我少安毋躁;她这么善解人意,手指又柔若无骨的,让我简直都忘了她是个“T”,要开始爱上她了。
付老爷子咳了两声,继续讲他那该死的故事:“世侄你知道,不论什么民航客机啊,苏联的也好,美国的也好,在水面迫降都是要死人的,所以没办法,我们只能在湖底修个跑道,等安全降落后再灌满水,不让卫星看见喽。这样呢,就可以伪造一个飞机失事掉海里的事故,我们这群人呢,也不用回去送死喽……”
我错愕地摇着头,付老爷子说的每个字,都灌进我耳朵里去了,但脑子里乱糟糟的真的就像进了水,一个字都理解不了。
我侧过头,用手拍拍耳朵,可能真的就是灌了海水,还没流干净吧?
付老爷子饶有趣味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道:“总之,飞机最后就安全降落在这座岛上。我们都从湖底上来,湖水也重新灌入,遮住了跑道跟飞机。我们准备在这岛上隐姓埋名生活几年,然后再各自离开,分散到世界各地去。反正苏联都解散了,等风头过去,也就没人再追究这件事了。说到底,不过是两百多个没用的间谍啊。可是呢,这里面出了点儿小岔子。”
付老爷子的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抬高,挪到了唐双的脸上。他的眼神里带着探询的意味,像是在请求唐双的许可,以便能继续讲下去。
我发现,唐双的脸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平静,那下面掩藏着巨大的忧伤。
然后,唐双点了点头。
付老爷子像是松了一口气,又整理了下思绪,慢悠悠地开口道:“有个别同志,准确来讲是一对夫妻喽,再确切地说,是侄女的亲生父母,尤其是当妻子这一个喽,不同意我们这种苟且偷生的做法。她脾气本来就差,这个时候就开始闹了。她说,本来上这架飞机,就是受了老公的骗,骗她是回国的。”
他叹了一口气,神态突然变得苍老:“她呢,不相信祖国会枪毙我们。他们这辈人跟老头子不一样了,都是克格勃从世界各地搜罗的孤儿,从小被其抚养长大,思想里都是绝对相信国家的。所以,她坚决要求回国。”
我双手抓住床单,在二十多年后,就连我这个不明就里的局外人,都知道这个女人—我看了眼唐双—这个唐双的亲生母亲,她的决定会给岛上的人带来多大的困扰。
不,应该是灭顶之灾吧。
付老爷子苦笑了一下:“世侄,你也猜到喽,我们不可能让她回去,不然的话,她一被严刑拷打,不,根本都不用拷打,她就会和盘托出的,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在岛上的人,全部都得被抓回去。”
他又看了一眼唐双:“有的同志啊,不,应该说大部分同志吧,为了确保安全,都认为要把这个女人处死。但是她的丈夫,还有老头
子千方百计,终于保住了她的性命,只是把她关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她的业务能力是最强的啊,怎么可能被一间小屋子关住喽,第四天就逃了出来,竟然找到了所有的行李,而且偷了岛上一艘渔船,准备出海。她丈夫呢,无奈之下,一边不想妻子在岛上受罪,一边想着跟着她一起走,一路上劝,有可能让她回心转意,最起码不要说出岛的具体位置喽,这样就跟着她一起上了船。”
付老爷子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在船上,她做出了最不可原谅的事,就是按下了那个微型炸弹的遥控开关。她以为啊,那炸弹是在老头子住的小房子里的,可是机缘巧合,哦,机缘巧合喽……”
他重复了两次这个词,而且脸上微妙的神态,让我察觉到这一定不是“机缘巧合”那么简单。
像唐双这么聪明的人,更不可能没看出来,但她却依然保持着沉默,脸上毫无表情。我也就没有提出疑问。
付老爷子接着说道:“那个炸弹是在渔船上的,所以,反而把船炸喽。那个女同志跟她丈夫都受了点儿伤,虽然穿上了从A310上带的救生衣,最终还是在海里因饥寒交迫死喽。”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有同情,还有些我看不出来的。一个久经风雨的间谍,在二十多年之后,垂垂老矣,说起这件事竟然还有强烈的情绪,说明当年发生的事情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付老爷子努力平复情绪,缓缓地说:“女同志以为,炸弹是放在老头子住的小房子里的,可是小房子不光老头子住,还有个当年才三岁的小女孩。”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心里无比震惊,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世侄,你猜对了,那个小女孩就是你身边的姑娘,唐双。是女同志的亲生女儿啊,跟她一起坐飞机到了这座岛上。三岁的小女孩……”
他苍凉地笑道:“纵然我们双手染满鲜血,可是三岁的小女孩有什么错啊。”
付老爷子闭上眼睛,缓缓地舒了口气,像是讲这么一个故事,已经耗尽了他原来就不多的生命力。
唐双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个故事接着讲了下去。
唐双脸上的神色比付老爷子还镇定,看起来,在昨天之后,她已经消化了故事里面的种种元素,把伤感或者愤怒都深深埋进了心底,不准备让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看见—就像潟湖里的那架A310。
她眼睛看着窗外,像是把自己抽离出来,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然后,我在岛上住了两个月,就提前跟着另一位女间谍,也就是我现在的妈妈,离开这座岛,辗转到了香港,后来嫁给了我现在的爸爸—唐嘉丰。这还要谢谢付伯伯,因为我爸爸在乌克兰做生意的时候,受了付伯伯很大的帮助,他把娶我妈妈为第二任妻子当成是报答付伯伯的恩情。”
听到这里,我眉头皱了起来:“恩情?可是他千方百计阻止你去找A310,还拍了那样一条视频,是不想你知道,你亲生妈妈的死跟他有关吧?”
唐双摇了摇头:“我宁愿这么理解,老爷子是在保护我,远离残忍的真相。在信仰跟亲生女儿之间,他选择了前者,为了前者,甚至宁愿亲手杀掉后者……”
我目瞪口呆,无论是付老爷子、唐双,或者是唐双的亲生妈妈,都把人性的复杂展现得淋漓尽致。
唐双笑了一下,笑容那么清澈,却又包含了太多成分,就像一滴海水:“然后呢,我改了名字,年龄也被报大了两岁,忘掉了所有的一切,开始了崭新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只是不包括那个梦……”
她的笑容渐渐蒸发,像晒干的一滴海水:“如果我再做那个梦,也不会困扰,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身边那个骷髅,就是我的妈妈,亲生妈妈。她对我那么凶,她说我吵死人了……”
泪水从唐双的眼角奔腾而出,看上去比前天晚上的巨浪还要触目惊心。
唐双情绪终于崩溃:“她对我那么凶,可我还是,好想她!”
她再也说不下去,脸伏在我肩膀上,放肆地哭了起来。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这个时候,除了借她一个肩膀,我还能帮她些什么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付老爷子开着他那辆电动轮椅,已经离开了这个房间。
印度洋的风,从落地窗的缝隙,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吹起唐双的头发。温暖的黄色阳光,亘古不变,照耀着浅蓝和深蓝的海域。
时间过得那么快,再多的爱恨,在这颗渺小的行星里,不过是更渺小的一粒尘埃。
在我怀里的那个女人,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但是她却没有从我怀里挣脱,而是用一种奇异的声音说一些更奇怪的话。
鬼叔,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梦吗?
我说,梦里有个潜水的男人,从飞机舷窗的外面看着我。他会像个英雄,救我一命,而且还能治好我的病。
我从小就觉得,自己只能喜欢同样性别的人,是一种奇怪的病。
我爸爸,当然是现在的爸爸,一直希望我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他说等着喝这杯喜酒,等了好多年。
现在,我好像,好像能够,有一点儿……
喜欢男人了。